鸿胪寺,掌诸侯及四方归义蛮夷。
这是个忙起来忙死,闲起来闲死的职位。平时那就是清闲到数蚊子,连收集各国资料都用不着他们做——兵部职方司表示,不好意思,那是我们的活请不要串行抢戏,万一谍报工作出点儿岔子,算你的算我的?
然而一旦赶上有什么大事,那鸿胪寺绝对忙得分不开身——特别是派人出使。使臣学识、胆略、身份缺一不可,然而有这种水准的人,平时做什么要在鸿胪寺里泡蘑菇?所以无数在大梁史册上留下赫赫声名的使臣——比如当年的言侯——都是临时挂个名,出使回来立刻转调,说是鸿胪寺的人,其实,哪怕在鸿胪寺也只是传说而已……
这些人也就罢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鸿胪寺真正忙乱的是国家重典,各国使臣云集。最典型的就是元祐四年霓凰郡主比武招亲那一回,什么犄角旮旯的小国,夜秦啊交趾啊都来了,忙得他们呀,整整小半年的时间那是四脚朝天。
对了,当中还经历了北燕勇士百里奇神秘失踪事件,北燕使臣向大梁提出严正交涉,并请求帮助寻人,也是鸿胪寺负责焦头烂额。鸿胪寺凡是资历老点儿的官吏都经过这段岁月,至今回忆起来,唉,简直不堪回首。
如今招待北燕辽王,虽然不至于忙到当年的程度,鸿胪寺上上下下也连着加了好些天的班了。这当口皇帝打发人过来帮忙还真是件好事——可也别是这帮世家子弟啊!他们能干什么?
大典上站班?哦这些人多半在千牛卫亲卫勋卫里供职过,站班倒都是熟手,可除了皇帝谁能让他们乖乖杵在那里当摆设?
帮忙准备仪典陈设布置?一帮自己都要人伺候的大少爷,来干这种需要细心耐心、还不能出错的活,是帮忙还是添乱哪?
招待贵客?那可是在太子主持的宫宴上都能打群架的主……
所以,当御史中丞言豫津优哉游哉走进这一团混乱的时候,焦头烂额的大鸿胪一把拉住他,几乎要当场给他跪下。
“言中丞,言大人,言公子——”他情急之下把少年时的称呼都叫了出来:“看在我们当年一起打马球的份上,不,看在令尊当年任过鸿胪少卿的份上,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言豫津:“……”我爹那是出使之前临时挂个衔头好吗!好吗!
话虽如此,他也知道这位大鸿胪的学问是一等一的,再纠结复杂的仪典,到他手里也能四平八稳地走下来,问题在于,临机应变的能力……也是一等一的。
倒数的。
他笑眯眯点点头:“交给我。”
言豫津一出马万籁俱寂。和太子同期的弘文阁学子,都记得这位御史中丞是怎么在朝堂上一力翻盘,把十二个千牛备身参得灰头土脸的;再大一些的孩子多半正式领了朝职,哪怕从父兄叔伯口中也能知道这位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十几二十年后多半又是一个宰相,就凭这个,他们也得老实点儿。一群孩子规规矩矩排成队列,看身为不速之客的言大人悠悠然晃过来,对他们毫不客气地训话,呃,嘲笑:
“在宫宴上把人撩拨到动手?啧,就凭你们这两下子,要是持节出使,还不刚到就让人砍了!”
嘁嘁喳喳一片议论。言豫津满意地看到几个孩子涨红了脸。
“使节使节,什么叫使节。既要不辱君信国威,又要能办成事情,这其中,要紧的无非就是分寸二字。还有,现在这些北燕贵胄子弟,十年二十年后都是你们的对手,他们脾气性情如何,为人处世怎样,难得人都送上门来了,还不抓紧机会好好看个清楚?“
他看着孩子们神色渐渐沉静,眉宇间各自带上了几分不服输的少年意气,收起折扇敲敲手心,向陪他进来的大鸿胪转身一笑:
“请您安排罢。”
从这天起,京城贵胄子弟之中的精华,轮番陪伴北燕辽王,以及北燕高门公子们遍游金陵。
郊原策马,围场射猎,他们陪着;灵隐寺佛诞,上墟市赶集,他们陪着;螺市街选花魁,这个……呃,另请高明。
少年郎心高,受了这么一番连激将带点拨的话,无时无刻不想着分寸二字。这些时日和北燕使团结伴同游,虽则两下见天儿的斗气争胜,赛马较射赌酒无所不比,可大家都谨慎地克制着,从未闹到两下翻脸。
也就是气氛一天比一天剑拔弩张而已。
这一日又轮到林沐等人作陪。连日出游,金陵周边均已踏遍,北燕诸人便不想出城,又赶上细雨霏霏,遂寻了个大酒楼落脚,打算听歌看舞,随便消磨一天。林沐百般不耐,便闪身在后面,让萧明坚几个酬酢应对,自己一心一意地观察对面各人谈吐神色,与他们出身来历和家族关系在心底一一默背。
慕容彦,北燕安乐王次子。说话的时候一直往外闪神,有歌姬演唱的时候恨不得跑出去,看来是个贪花好色的主。
拓跋谐,辽王生母的亲侄子。说话不多,神情从容,骑射出众,看他身形步法,武功也很扎实。将来不好对付啊。据说他父亲和拓跋昊只是堂兄弟,也不知道这一支在族里得势与否,啧,回去问问娘这儿有消息么,再不行就写信问师父。
长孙肥,噗,长得人如其名……这家伙能少吃点么?
他想着想着,座中话题已经从金陵岁时风俗跳到北燕节庆,再跳到烤羊的哪个部位更好吃,三转两转,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琅琊高手榜上。
“你们那个拓跋昊早就跌出榜单了!”
“那又怎么样?我北燕剑宗傲立当世,历代家主都是绝世高手。拓跋昊不行了,不是还有我大伯么!——倒是你们大梁,蒙大统领已经跌到第五了,等他下榜,你们还能有谁?“
“拓跋融不过排第三而已!第二还是我们大梁的!“
“哦~~~你非要这么说的话,那个叫飞流的到底是谁啊?”
声音轻佻之极。林沐眉头微微跳了一跳,没有说话。世易时移,琅琊高手榜十四年来多番更动。各国皇室能直接调动的力量当中,大渝的金雕柴明任职军中;蒙伯伯年过五旬,老不以筋骨为能,排位已经从第二降到了第五;南楚的岳秀泽仍然担任殿前指挥使;娘十年之前就下榜了,反正也不用上战场,何苦去担这个虚名。
其他的,天泉山庄的卓青遥,前年勉勉强强爬上榜尾,师父的评价是“一副随时会掉下去的样子”;至于飞流叔叔,近年来只看见名字在榜,本人么,江湖上好几年没见到了。
那是当然的,飞流叔叔一直在他身边嘛。
早几年飞流叔叔还偶尔跟随师父出去走走、到廊州去转一圈,自从三年前他在猎场遇险之后,飞流叔叔从琅琊山一回来,就再也不肯离开他了。
所以他现在担心的是——
“就是我啊!”
窗户上忽然倒挂下来一个脑袋,明亮的,快活的声音向着室内嚷嚷了一声。所有人闻声扭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说话的人就已经无影无踪。
林沐痛苦地捂了下额头。
飞流叔叔,人吓人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啊。
萧明坚张着嘴愣在了原地。
北燕辽王一杯酒全洒在了衣襟上。
辽王后面,刚刚发问的那个少年——林沐认得他叫贺狄干,是辽王的一个心腹伴当——呆呆地看着窗口,半天才扭回头来,抖抖索索问道:”我刚刚……说的是谁……你们有人记得吗?“
“你说的,好,好像是,是琅琊榜第二高手……”
林沐死命板住脸。咳,不用这样啦,飞流叔叔不会打你的……
这个插曲之后,北燕一干人等匆匆吃了点东西,就宣布要转战其他酒楼。林沐很想告诉他们没用的,飞流叔叔除了不会进宫,不会随便进皇家禁苑,否则一定在他附近……然而他也只能忍着快要笑断的肚肠跟着上楼下楼,看那帮人脸色渐渐褪去青白,而后,接着吆五喝六地要求叫歌女进来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