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寺,慧心殿。
慧心殿内灯火通明,七个长老坐在蒲团上,面色凝重,却又无人说话。烛火照在鎏金的佛像上,巨大的阴影笼罩着空名,他的手里握着一串佛珠,不时地滚动着。空名的脸隐藏在黑暗中,没人能看清楚他的表情。
嘎吱。
慧心殿的大门被重重打开,殿中的众人好似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他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在门口。
“我不同意。”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殿外传了进来。
小和尚道远搀着空念长老,走了进来。空念躺在病床上已有多日,他的身体比起平日里,显得更加枯瘦,他一手拄着拐杖,像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虽然不再担任寒江寺的住持,但他燃烧出的火光依然明亮,释放出来的威严迫使其他的长老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除了空名。
“空念……长老。”长老们齐声说着。站在他们最前面的空名冷眼看着空念,从阴影中走出来,又转头看了看道远,眼神玩味。
空名主动开口,“空念长老,”这几个字咬得很重,“您不在无相殿里好好养伤,怎么还到处走动,不担心病情加重吗?”
“咳咳”,空念想说什么,却忍不住先剧烈咳嗽了起来。
“今日风寒,我劝空念长老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可别冻伤了,寒江寺的事,我会处理好的,长老们,你们说,是吗?”空念环视了一圈,他的眼神所到之处,每个人都低下了头。
空念摆了摆手,示意道远不必再扶着他,他把拐杖重重地在地上剁了几下。
“你们都是本寺之长老,难道不知道对浮图塔的人下通缉令,意味着什么吗!”
空念的话没有人回应,孤独地在偌大的大殿里回荡。
“我寺成立百余年,难道是为了四处结仇,引起江凌动荡吗?还是说各位长老想亲手,将寒江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呢?”空年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的脸色因为愤怒涨的通红。
“空念长老,今日之事,皆因你当时置办灯会失败而起,寒江寺在那时就成了他人的笑柄了,而你自己,不也因此一病不起吗?”空名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打在空念的软肋上。
“这是你种下的因。”
“如今结出来的恶果,需要我们来了结。这是寒江寺的劫数,由不得你。更何况,如今,我才是寒江寺的住持。”空名没有再看站在他前面的空念,他转过头去,面对其他的长老们,“现经由我寺长老们统一决定,对破坏“飞雪落花”灯会的浮图塔三人发起通缉令,凡在江凌城内见到此三人者,带回我寒江寺处置。”
道远贴到空念的身边,扶住摇摇晃晃、几近摔倒的空念。空念的拐杖跌落在地,在地上滚动了几圈,停在了空名的脚步前。
空名没有低头,径直跨过了拐杖,他经过道远的身边,稍稍停顿了一下,就从慧心殿里离开了。
长老们神色各异,经过道远与空念的身边向外走去,像是逡巡而过的鱼群。
慧心殿的门没有关上,秋夜的风从门口窜了进来,吹动了支支蜡烛,殿内的光忽明忽暗,道远觉得有点冷,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寒江寺的正门外,曲水从这里缓缓流过,流速也从这里开始逐渐加快。月光落在曲水里,照出了水中隐约可见的几尾小鱼,它们在石头间转来转去,不时地吐着泡泡。六月雪的花期已经过去,树上没有了白色的花,只有逐渐稀薄的树叶,层层叠叠地挂在树枝上。
岸边有一老一少的两人。
老人是空念,他只披着一件薄薄的袈裟,拄着拐杖,看脚下的曲水流过。
小孩是道远,他全身包裹在厚厚的衣袍里,不时地流着鼻涕,他的眼神一直看着空念,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担心。
“师傅,你穿这么少,真的没事吗?要不徒儿去帮你拿几件厚衣服过来吧?”道远忍不住说话。
“不用了……”空念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就在灯会后的第二天,我在后院打水时,被一个黑衣人偷袭,中了他一掌。之后,我就发现自己的五感,都在慢慢消失……现在,我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什么!”道远大惊,“师傅的易筋经,不是早已大成了吗?”
“他的实力很强,他的修为,应该在我之上,也许是个老怪物也说不定……”
“真的有人能活那么久吗?”道远觉得自己的认知在逐渐崩塌。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空念感叹,“百年,也不过一瞬罢了,寒江寺,不也已经百年有余了吗?”
道远听出了空念话里的意思,连忙安慰道:“师傅别多想,寒江寺不会怎么样的,空名……住持,我想不会真的与浮图塔撕破脸的。”
“其实空名并没有错,寒江寺的因果,不是一两人能够改变的……”
道远挠了挠头,他在还是婴儿时就被空念带回了寺内,因此他一直称空念为师傅,但对于空念所说的因果,他并不能理解。
“道远,答应为师,如果遇到了不可抗力,就离开寒江寺吧,去大千世界,好好看看,寒江寺,限制了你太久了。”
空念没有向道远过多的解释,哪怕道远一直在旁边对寒江寺表忠心,说自己对师傅的感情,空念也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道远此时年纪尚浅,他也没有缠着空念再问,只是觉得师傅与往常大不一样,他哼着自己从没有听过的歌,语调悠扬,像是上古的陶埙,在秋风渐起的曲水边,婉转地飞向天空。
“水调数声煮茶听,午梦醒来愁未醒。落灯灯去几时回?临晚秋,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夏历七月初三,夜,空念圆寂于曲水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