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街靠近老郑门的拐角,市井闹市之中,掩映着一座寺庙,庙门横额上三个斗大的字:“清福寺”。
清福寺位置偏僻,晏宁问了三回路,兜兜转转才找到这里。
黄墙黑瓦,朱漆大门,仿佛都历经了无数的沧桑。院落紧凑,主殿周遭环绕着几间住所、一阕楼阁,静谧幽深。
进入寺院,院落中央立着一尊高高的佛像。鎏金塑身,气势恢宏,目光凝重而又慈祥,微笑注视着前来拜祭的信徒。佛像的左右两边陈列着十罗汉塑像,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香炉前积着厚厚的灰,这世上多的是不愿施舍穷人,却诚心贿赂佛祖的大善人。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僧正在打扫,抬起头来看见晏宁,双手合十:“施主,不知有何贵干?”
晏宁看了他一眼,只道他是个扫地僧,于是便道:“我要见你们的知客。”
老僧微微笑,宝相庄严:“老衲就是知客。”
“你不是扫地僧吗?”
老僧向前两步,打起了机锋:“扫地僧即是知客,知客即是扫地僧。”
晏宁进来一会,没看见其他僧人,好奇问道:“其他人呢?”
“此地就我一人,老衲一人身兼住持、监寺、首座数职,清福寺所有的僧人现在都在你面前了。”老僧开起了玩笑。
自从世宗灭佛后,规定男子十五,女子十三才能遁入空门,不仅如此,还必须要求熟练背诵佛经一百页以上。当和尚的难度大大增加,都快赶上科举了。
清福寺原本有五六十个僧人,是一处香火极其鼎盛的所在。法令之下,树倒猢狲散,遣散的遣散,转行的转行,到了如今也就只有这个叫释然的僧人留守。
晏宁跟着释然进了会客厅,说明来意:“大师,不知你是否认识一个叫张明德的人?”
释然想了想,回答道:“你说的是在枢密院任职的张居士?”
“正是。”
释然的双目炯炯有神:“你是他什么人?”
这声音十分严厉,场间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晏宁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水面的浮沫,心中波澜不惊。
今天他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郑恩抽调一队五十名全副武装的宋军潜伏在外面。只要寺内有一丝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冲进来控制局面。
晏宁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道:“我是他的儿子张宁,刚刚从老家来,他在清福寺里存放了骨殖吧?带我去取。”
宋朝是历史上火葬最多的朝代,甚至连赵匡胤都曾发话禁止。水浒传中武大郎死后就火化的,这既是当时的风俗,也是掩盖真相的办法。
当时人们讲究叶落归根,许多身在异地故去的,大都寄存在寺庙中。
“你不是他儿子。”释然一针见血。“张居士曾经为他儿子祈福,我见过他手绘的画像,你比他儿子英俊多了。”
晏宁无奈的摸了摸脸颊,因为颜值太高而暴露的卧底,哥算是头一份吧?
“所以你不肯给我?”
“当然,老衲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怎么能够将张居士的东西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释然义正言辞。
晏宁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抽出刀鞘,半尺长的锋刃寒光闪闪。“噌”的一声,晏宁将匕首甩到了桌案上,刃尖没入半寸,匕首微微颤抖,发出阵阵嗡鸣。
晏宁扭头直视着脸色大变的释然,慢条斯理道:“大师知道什么是人棍吗?就是用刀把一个人的四肢全给咔嚓了,就像冬天掉光了叶子的枯木一样。”
释然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只是一个年老体弱的僧人,又能怎么办呢?
沉默良久,释然站起身道:“既然施主是张居士的儿子,理当物归原主,请跟我来吧。”
一刻钟后,晏宁抱着一只白色瓷坛走出清福寺,如果不知情的人看见,肯定以为这少年拿的是长辈的骨殖。
但晏宁知道不是,瓷坛被张明德以特殊的方式隐藏起来,里面必然有货。
很快,一辆马车停在了他的面前。
车夫是一个壮硕的三十岁左右男子,左颊上有一道刀疤,身上有一种军人的冷硬气质。他看向晏宁,简短的说了两个字:“上车。”
车厢的一角放着暖炉,里面很宽敞,郑恩坐在一张软塌上。晏宁将瓷坛双手奉上:“郑司曹,东西到手了。”
郑恩平淡如水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激动之色,赞许的看了一眼晏宁:“你做的很好,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
郑恩接过瓷坛,当着晏宁的面打开盖子,顿时一股微微刺鼻的气味弥漫在车厢内。
“是石灰,可以用来防潮。”晏宁提醒道。
郑恩把手伸进去,摸出一个长条形的卷轴样式包裹,外面用油纸密封着。撕开油纸,里面果然是一卷图纸,展开一看,河东路地图历历在目,关隘城池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兵力分布。
郑恩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张图要是流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宋朝刚刚建立,在中枢,以宰相范质为首的政治集团只是在兵锋之下无奈妥协。天下还有许多人同情柴周,地方上观望形势的各镇节度们蠢蠢欲动。
尤其是坐镇上党的昭义军节度使李筠,手握四万重兵。从郭威建立后周起,他就呆在河东抵抗北汉和契丹,至今已近十年。
再加上太行山易守难攻,就连赵匡胤都感到头疼,只能尽量用政治手段笼络李筠。
就连这次盗取地图,郑恩也怀疑是李筠所为。
想到这里,郑恩皱眉问道:“查出这份地图原本是要交给谁的吗?”
晏宁胸有成竹回答:“原本不清楚,这次从诗集里找出答案,我已经知道谁是接头人了。”
“是谁?”
“书店掌柜莫梓坚。”晏宁一字一句道。
郑恩刚想吩咐手下把他抓起来,晏宁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之色,凑近了郑恩的耳边小声道:“司曹,我有一计......”
静静的听了片刻,郑恩打断了晏宁:“你不要再说了。”
晏宁面上失望之色一闪,自己苦思冥想的计划不可行吗?
郑恩冲外面喊道:“陈达,去皇城!”又转头对晏宁一笑:“你的计划很好,只是我怕转述的时候出现偏差,你直接去跟官家说吧。”
马车稳稳的行驶在汴梁城笔直宽敞的街道上,嘈杂声越来越小。
晏宁偷偷打量着这个貌不惊人的探事司司曹,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把下属的点子据为己有,然后去向皇帝邀功。
但是郑恩并没有这么做,这是一个不贪功的人。仅仅凭着几句话就决定带一个小兵去见皇帝,这份决断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当然,这也说明郑恩和皇帝的关系很不一般,从他现在的职位就能够看出来。
晏宁忍不住悄悄问道:“司曹,不知你跟官家是什么关系?”
“十几年前,我是一个流民,有一次,我跟着大伙出去找东西吃。遇上了一个骑着毛驴的流浪汉,我们人多势众,抢了他的驴。他也不生气,反而问我们,今天你们吃了驴,明天吃什么?
我们一个人也回答不上来,那个流浪汉又说,他有个亲戚是个大将军,如果我们跟着他一起去当兵,那么就再也不会饿肚子。”
郑恩的脸上出现了缅怀的神情。
晏宁明白了,他们这伙人都被赵匡胤利用了,他不仅消弭了可能存在的危险,而且把不利因素转变为有利因素。
......
垂拱殿御书房中,登基不到半个月的赵匡胤埋首在一堆文案之间,他已经连续批阅了个时辰。饶是他铁打的身子,也有些吃不消。
但是他并不感到心烦,初掌皇权的他已经迷恋上了这种滋味,欲罢不能。
赵匡胤年约三十五六,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两道浓眉下的眼睛炯炯有神。脸上时常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很有亲和力,只是眉宇之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忧愁。
短短六年时间,他就被柴荣从一个中级军官提拔到了殿前都点检的位置,不仅仅是因为他出众的能力。
后周军中有两大军事集团:张永德和李重进。他们是皇亲勋贵,在朝政之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也影响到了柴荣的皇权。
为了制衡他们,柴荣一手制造了第三个军事集团。他提拔赵匡胤为忠武军节度使,负责整顿禁军,简选精锐,默许赵匡胤结交禁军将领。
去年六月,柴荣临终之前罢免了张永德,将资历浅薄的赵匡胤推上了殿前都点检的位置。柴荣死后,赵匡胤又用巧计调走了势力最大的李重进,最终掌握大权。
赵匡胤暗暗叹息一声,他在柴荣死前信誓旦旦的保证辅佐柴宗训,言犹在耳,可是他不得不走这最后一步。主弱臣强的局面在后周之前都是以血腥的兵变结尾,可是经过他的巧妙设计,陈桥兵变几乎以不流血的代价完成了政权更迭。
“柴宗训的皇位保不住啊!就算我不坐这个位置,这个位置也会被张永德或者李重进坐去。再说,我已经位极人臣,手握禁军,小符后会放过我吗?”
赵匡胤对着半空喃喃自语,这时内侍右班都知窦思俨上前,地上了一块温热的绸缎毛巾,姿态恭敬。
窦思俨年约四十多岁,历经数朝,擅长察言观色,他见赵匡胤脸色不好,欲言又止。
赵匡胤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和蔼道:“有什么事?说吧。”
窦思俨小心翼翼,一边说一边注意皇帝的脸色“探事司司曹郑恩带了一个人过来,求见官家,说是有要事相商。”
“马上让他进来。”
“他还带了一个没有官职的人,按照宫规......”窦思俨提醒道。
赵匡胤呵呵一笑:“规矩是人定的,朕说了难道不算吗?”
窦思俨领命而去,心里明白了郑恩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以后做事就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