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国公府,暗暗笼罩天地的夜色中,蕴含了无尽的乌云暴风。
外面的雪花又零零碎碎地飘了起来,福寿堂中的气氛更是冷凝如冰,伺候的嬷嬷与婢女都站在昏暗的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
柱国公太夫人阖目靠在圈椅的靠背上,眼角的褶子仿佛又被人用刀篆刻了数道,多了几许深且密的沟壑。
而她身前,面无表情的男子垂眸站立,恭敬还算恭敬,但神色间,殊无笑意。
祖孙二人这样冷绝僵硬的对峙,在柱国公府中,不过发生过两次,但每一次,都让身边的人觉得这寂寥多年的柱国公府即将垮塌一般沉重压抑。
良久,伺候了柱国公太夫人一辈子的老嬷嬷还是忍着心中酸楚上前对着尉迟嘉行了一礼,劝道:
“世子爷,太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好,您不可如此伤太夫人的心啊……”
“岩芯!”
不等老嬷嬷说完,坐在上首的太夫人就已经霍然睁开了眼睛,喝止了她。
她岁月斑驳的每一条皱纹里,都带着深深的失望和痛悔:
“这就是我的孙儿,这就是我含辛茹苦,一手养大的孙儿!还有什么可说的?!”
柱国公太夫人眼中浊泪滚动许久,终究是没有掉落下来,只怒声道:
“上一次,我阻拦你去请旨赐婚,你怪我,这一次,我主动去为你请旨赐婚,你还是怪我,那你倒是告诉我这把老骨头,我到底要如何,你才能满意?”
“从前答应我不娶卫襄的人是你,后来说什么怕留不住,想娶卫襄的人又是你,如今我如你所愿,替你请旨,跳出来反对的人还是你!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如何?!”
“你告诉我,我吴氏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府邸大半辈子,只得来你这样的孽障!”
虽然喝止自己身边人出言的是柱国公太夫人,可说到最后,情绪失控的人还是柱国公太夫人。
尽管已经见惯了祖母这般怒气勃发的样子,可尉迟嘉望着祖母的苍苍白发,到底还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他缓和了语气,躬身道:
“孙儿不求其他,只求日后孙儿和卫襄之间的事情,祖母都不要再插手……孙儿不愿,在不合适的时机做出不合适的事情。”
“什么叫不合适的时机与不合适的事情?我只知道,有她在你身边,你以后就无虞了,至少,你再受伤的时候,我不用眼睁睁看着你几乎将血流尽而毫无办法!”
柱国公太夫人低声喊道,眼底倶是沧桑与疲惫。
陡然间的大喜到大悲,再到此刻的大怒,令年事已高的柱国公太夫人有片刻的头晕目眩,她抬手,勉强撑住了额头,颓然道:
“我还记得你娘生下你不久,你被永平侯府的阿英咬了一口,当时就血流如注,差点儿救不过来……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我一个人,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守着你,就像捧着一把随时都能化掉的冰块儿,胆颤心惊,心力交瘁……就怕一个不小心,柱国公府断子绝孙,我将来无颜去见尉迟一族的列祖列宗!”
“嘉儿,如果你是我,你能否体谅此刻我的心情?既然卫襄是护佑你平安无事的唯一希望了,我又如何能等得?”
尉迟嘉抬起头,清冷的眼神中似乎有了一丝丝动容。
但也只有一丝丝而已。
前世,他活在这世间的时间实在是太短,而且那时的他,完全能够理解祖母抚育他的艰辛,并且心甘情愿做一个祖母牵线的木偶,只要相依为命的祖母能够开心就好。
因为祖母的眼泪哀求,他可以悄悄藏起自己心底的那一份涟漪,再不敢看那个满眼里都是他的少女一眼。
他总觉得,那个天真热情的少女,大概就只能是他心底的一个绮梦。
看似唾手可得,但他永远不能给她任何的回应。
他每日活在自己随时可能鲜血流尽而死的阴影里,直到最后死去,他都没能顺从过自己的心意。
可他一心敬慕顺从的祖母,又是如何对待他一生最后的愿望的呢?
如果不是后来的那么多年……他不会知道,原来毁去一个人的一辈子,对祖母而言,那样简单。
尉迟嘉很快抬头,有几分茫然地对上柱国公太夫人的目光:
“那孙儿是否能理解为,祖母无论做什么事,唯一的希望,就是孙儿能一直这么安然无恙地活着呢?”
柱国公太夫人凝视眼前明明可以出类拔萃,却为身体所累的孙儿,心中也有痛意涌现。
她最终点了点头:
“是,只要你活着,你想娶卫襄就娶,你想如何就如何,只要你活着,能够为柱国公府绵延血脉……”
“那好,孙儿答应祖母。”
尉迟嘉答应得爽快又利索,丝毫没有迟疑。
他仍旧有些苍白的脸上,泛着淡淡的希冀:
“刚好,孙儿这辈子唯一的念想,也是活得长长久久,能够得偿所愿,所以,祖母,日后不必您再如此大动干戈地为孙儿费心,孙儿也一定会努力活下去,并且,儿孙满堂,一世圆满。”
柱国公太夫人凝视他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尉迟嘉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了好久,柱国公太夫人才转了转浑浊的眼珠子,看向了一边侍立的老嬷嬷,神色莫明:
“岩芯,你有没有觉得,嘉儿他,和从前完全不同了?虽然他身上那种郁郁沉沉的气息没有了,可他也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不听我的话……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这样的?”
老嬷嬷垂头想了一想,沉吟道:
“若说世子爷真的有所变化,大概,是从太上皇病倒那一日吧……若是奴婢没记错的话,好似卫二小姐,也是从那时候起,不再纠缠世子爷了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老嬷嬷陡然住了嘴,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悚然心惊。
柱国公太夫人沉下了脸色,再也没有作声。
卫襄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耳边有风声呼啸。
即使房间和被窝内都十分暖和,她还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她揉着眼睛找小花,将小花抱在怀里半晌,才怔怔地清醒过来——
她重生了,上辈子一听见北风呼啸就害怕自己会冻死的那些日子,已经彻底远去了。
不过心底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让她还是迅速爬起来,乖乖地穿上了厚厚的冬衣。
打开门,果不其然,外面的雪又如同扯棉絮一般往下落,昨日刚刚彻底清扫完的院子,又是厚厚的一层雪,丫鬟们的木屐踩上去,都直接被埋了进去。
这样的天气,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
卫襄不由地起了悲天悯人的心思,一边洗漱,一边朝香兰嚷嚷:
“快点摆早膳,今儿我也要去城门口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