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阁大殿,灯火通明,却只有三人在大殿之内。
德山老头神色凝重地看着被扔在地上,虽然止了血,却依旧昏迷不醒的人。
“师弟你怎么看?”
德山老头已经亲手将这人全身上下翻了一遍,似乎没有找出任何线索。
莱芜摇头:
“此人相貌平平,衣物也是最普通不过的夜行衣,其他配饰一概皆无,我也看不出是什么来头。”
“师妹呢?”德山老头看向一直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芜青。
芜青清丽的容颜的灯辉下也多了一丝凝重,她倒是没有跟莱芜一般摇头,而是蹲在了那人身旁,然后从怀里拿出一瓶洗朱砂用的药水,往那人脸上淋去。
药水很快在那人的脸上蔓延开,那人的容貌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额间逐渐现出了一轮青色的太阳状印记,印记周围火焰腾腾,如同图腾一般让人望之目眩。
芜青手里的药瓶悄然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缓缓站了起来,眉眼间浮现出难以抑制的哀伤,一双妙目中有泪珠浮出,几欲滴落。
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
良久,她才遏制住了落泪的冲动,低声喃喃道:
“是扶桑的人……”
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她立刻垂头掩面,转身离去,背影仓惶中带着凄凉。
大殿中又只剩下德山和莱芜师兄弟二人。
“师兄,你……这是在考验芜青师妹吗?”
芜青心里忍不住对自己这个痴心的师妹有些同情。
德山也叹气:
“你看出来了?其实也算不上考验,因为我一开始,是真的没看出来,但方才,我发现她的神色不太对,所以才……看来师妹虽然性情柔弱单纯,但当年师伯让她做芜青峰仙长,也是有道理的。”
莱芜知道师兄的意思,想了想,也只能在心内叹一句造化弄人。
莱芜与德山一样,一心向道,这辈子没对谁动过什么情,但他也能看得出来芜青师妹钟情于扶桑门下的纪宁。
东海才俊不计其数,师妹却偏偏喜欢纪宁,这也是一场冤孽。
好在师妹终归还是记得自己是蓬莱门下,并没有因为私心而包庇扶桑。
“师兄,这件事我们遣人去处理吧,让师妹一个人静一静吧。”
莱芜最终说道。
德山点头同意了。
师妹受此情伤,他们做师兄的别无他法,也只能如此,算是对师妹的体贴。
偏殿之内没有正殿之中那么气氛凝重,一群弟子正在嘻嘻哈哈地分烤兔子吃。
贺兰辰和尉迟嘉已经换过了干净的衣衫,贺兰辰正在跟师弟师妹们耐心地解释他是如何发现异常的,而尉迟嘉仍是寸步不离地站在卫襄身旁,眼睛一瞬也不肯离开。
在回来的路上和尉迟嘉拉扯了一路之后,卫襄对于尉迟嘉的这种举动和眼神已经从最开始的愤怒反抗,沦落到现在的麻木无视,无动于衷。
她越是和这个人争吵,他们身边这些围观者们就越兴奋,这个事实卫襄还是能看得清的。
她看也不看尉迟嘉一眼,只管裹着厚厚的被子和师兄弟姐妹们侃大山。
“……韩师兄这次你做的不错嘛,传讯及时,还保住了咱们的烤兔子,多谢多谢!”
韩知非第一次被卫襄如此夸赞,心里居然也是从未有过的美滋滋,连连点头谦虚道:
“我是师兄,这都是应该做的,应该的!比不得贺兰师兄反应灵敏,当即跳了下去跟着小师妹你,这才能将你和云舒师妹救回来!”
听韩知非这么说,卫襄一愣,看向贺兰辰的眼神就满是感动。
她知道贺兰辰是跟她一起的,但她并不知道贺兰辰当时就跟着她跳了下去——
他就没有怀疑这又是她在捣乱,或者惧怕水里的危险吗?
正笑容满面跟别人说话的贺兰辰察觉到了卫襄的目光,扬眉对她一笑:
“小师妹千万不必太感动,我跟你下水,实在是在尽我身为蓬莱弟子的本分,不然,我岂不是连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也不如?再说,这件事也不全是我的功劳,你要感谢,也该感谢尉迟世子才是,要不是他跟来,我一个人也未必斗得过那人。”
卫襄原本要说出口的感谢被他这么一说,又全都堵了回去。
“贺兰师兄你可真是高风亮节!”
卫襄冷哼一声撇过了脸。
她感谢谁都不愿意感谢尉迟嘉,虽然她也知道这是事实。
见她转过脸去,贺兰辰也总算是松了口气,默默地朝尉迟嘉看了一眼。
贺兰辰觉得自己的意思很明白,那是你的未婚妻,我可半点儿觊觎之心都没有,我们的师兄妹情谊十分纯洁。
可惜尉迟嘉压根儿没看他,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卫襄,眼神执拗又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贺兰辰只能遗憾地收回了目光。
万一尉迟嘉不能领会他的深意,在心里多想那么一点儿……那可就说不清了。
幸好一直到莱芜过来偏殿让众弟子散去,明日再来议事,弟子们纷纷散去之后,尉迟嘉也没有来找他的麻烦。
贺兰辰觉得尉迟嘉大概是明白他的意思了。
不过贺兰辰没想到,尉迟嘉没来找她麻烦,云舒倒是拦住了他。
“贺兰师兄,今夜多谢你相救……”
云舒似乎被吓得有些狠了,还是怯怯的模样,披着宽大的斗篷,整个人娇弱得像随时能凋零的花朵。
相比起跟卫襄的情谊,贺兰辰对于这个入门晚的小师妹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此时见她这样,虽然也有同情怜惜,但还是微微蹙眉。
身为蓬莱弟子,无论男女,遇事都该沉稳大气。
而云师妹惊慌失措也就罢了,还如此胆小懦弱,实在是……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其实在水底,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她似乎已经醒过来了,但她还是闭着眼睛没有睁开,也没有想着要帮忙,反而后来还出声让人分心。
跟卫襄那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比起来,这云师妹还真是弱爆了。
但贺兰辰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责备她什么,只是挥手道:
“这是我做师兄应该做的,云师妹不必放在心上,夜深了,你也受了惊吓,早些回去歇息吧。”
“多谢师兄关心。”
云舒低低地道了谢,欲言又止:
“其实今晚,我也是为了出来寻找卫师姐,才会……贺兰师兄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贺兰辰听了这话,顿时讶然:
“云师妹你入门尚浅,不敌贼人,被人掳走也不是你的错。不过你这么说什么意思?你觉得是卫襄连累了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觉得卫师姐有些任性了。夜深了,她还不回去,大家都很担心,程师姐也很担心,所以我才出来,想要找卫师姐回去……”
云舒虽然听出了贺兰辰的不悦,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将话说完了。
原本今晚她根本不必这么晚从那条溪边路过的,可正是因为卫襄的任性,才会导致她晚归遇到这种事情。
虽然她得救了,可她如何能忘得了自己差点被人掐死的时候那种绝望和恐惧?
明明受伤害的人是她啊,但是结果呢?
她受了这么大的惊吓,还受了伤,可大家对卫襄连一句责备都没有,反而都在夸赞她!
是不是就因为她最终平安无事了,大家就都忘了这件事情怎么会发生的?忘记了起因正是卫襄的肆意妄为!
这等于是卫襄踩着她的不幸得到了大家的赞誉,这叫她如何甘心?
贺兰辰当然不知道云舒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但他明白了云舒的态度。
这是非要将她自己遇险的事情往卫襄身上攀扯?
呵,还真是可笑。
贺兰辰沉了脸,毫不客气地反驳了回去:
“云师妹的意思我明白了,只不过卫襄任性是任性,害你受了这么大惊吓的人却不是她。云师妹向来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你该知道,那贼人既然潜伏在那条溪流里,那他迟早会害人,不是你还有别人,不是今晚,那也可能就是明晚。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和卫襄又有什么关系?”
贺兰辰三两句话将自己的态度表明,又敲打了云舒两句:
“云师妹受了伤,心里胡思乱想也是有的,但是这件事,云师妹真的不必想太多,不然,可就枉费了卫襄奋不顾身去救你的情谊了。好了,云师妹早些回去歇息吧,这话,不要再随意乱说了。”
说完,也不管云舒会不会觉得委屈,冷着脸转身走开了,撇下云舒一个人尴尬地站在原地。
贺兰辰知道自己这样对一个女孩子,很没有风度,但是没办法,他心里是真生气。
俗世间的白眼儿狼他见得多了,仙门的白眼儿狼,他还真是头一次见。
云舒看着贺兰辰决然离去的背影,差点将自己的嘴唇咬破。
明明蓬莱人尽皆知贺兰辰和卫襄的关系并不好的,所以她才选择来贺兰辰面前告状,可现在贺兰辰的态度,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意思,就是说这事儿迟早要出,她摊上了,算她自己倒霉?
她还真不知道,贺兰师兄什么时候,也学会如此偏袒卫襄了。
好像,自从卫襄回长安探亲归来以后,整个蓬莱的风向,就慢慢地变了啊。
云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拉了拉松松披在身上的斗篷,转身走入了夜色中。
回到房间里的卫襄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仔细地回想今夜的事情,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而她又死活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这一想不起来,她就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
而一般来说,睡不踏实的时候,卫襄就会去隔壁找大师姐程无心谈谈心。
卫襄辗转反侧之后,决定再去打扰大师姐一次。
她给睡得香甜的胖胖盖好了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悄悄溜出门。
然后轻轻推开了大师姐的房门,准备给自己亲爱的大师姐一个“惊喜”。
清朗的月光透过窗纸,只剩下淡淡的一层光辉缥缈地照在室内,一片朦胧黑暗中,卫襄只能隐约看得清床帐内有一团隆起。
嗯,一定是大师姐睡着了。
卫襄越发轻手轻脚起来,她悄悄甩了自己的鞋,一个鹞子翻身朝着床上扑了过去,捏着鼻子笑道:
“哈哈,美人儿,小爷来临幸你了!”
卫襄的身体准确无误地落在那团人影上,她四肢并用将被子里的人紧紧抱住,还趁机在被子里俏皮地摸了两把。
被子里的人动了动,很快就不再挣扎。
已经做好跟程无心打闹一番的卫襄顿时惊讶地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准备掀开被子:
“咦,大师姐?”
往常大师姐不可能睡得这么熟啊,难道是今天事情多,累着了?
但是被子又被捂在里面的人紧紧拽住了,卫襄掀了一下,没掀开。
难道是她吓到大师姐,大师姐生气了?
卫襄有些忐忑地小声道:
“怎么了师姐?你是不是生气了?”
被子里的人既没有回音,也没有动静,更没有像从前那样跳起来追着她打。
卫襄有点儿慌,大师姐不会真生气了吧?
她揪着被子一角犹豫了一下,乖乖地爬到一边跟程无心说好话:
“大师姐,我不是有意要扰你清梦的,实在是我今晚上睡不着,你能不能再收留我一回,让我跟你睡?”
这一次,被子里的人还是没有说话,不过被子倒是微微掀起了一角。
卫襄大喜,顺着那个角掀开被子,手脚并用地爬进了被子里。
被子里很暖和,就像她刚来蓬莱不习惯,来闹师姐的时候,师姐哄她睡觉时一般温暖。
卫襄高高兴兴地抱住了被子里的人,双手习惯性地搂住了师姐的腰,而师姐也似乎很高兴,双臂伸过来抱住了她。
不过卫襄的手很快僵住了——
大师姐那窈窕的水蛇腰,今晚好像,有点儿粗啊!还有大师姐的手臂,什么时候这么硬邦邦的啊?
下意识地,她双手往回缩了缩,然后往上摸了一下——平的!
“大师姐你胸呢?”
卫襄大惊,失声喊道。
喊完了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她一个鲤鱼打挺就要跳起来:
“谁?!”
“乖,是我。”
抱着她的那双手臂紧了紧,卫襄一时居然难以挣脱,然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卫襄耳边笑道:
“襄襄你好不容易主动对我投怀送抱,又跑什么?”
“啊!尉迟嘉你这个混账!你把大师姐弄哪里去了?”
后悔了,她后悔了,怎么能没看清人就往上扑呢?
真特么肠子都悔青了!
卫襄疯狂挣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