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也是如此认为。不然他们应该是给朕推荐名医才对,好好的推荐道士,定然是认为父皇的病,非药石可医。依母后看,这件事我们要不要命人告知襄襄,让她回来一趟?”
皇帝说明了来意。
太后沉吟了一下,拒绝了:
“这是我们皇家之事,就不要再将襄襄卷进来了。”
她站起身,在金碧辉煌的宫殿路慢慢地绕了一圈,才再度回头看着皇帝:
“皇帝,你也要牢牢记住,无论当初襄襄做了什么,她都是为了我们母子,为了皇后!如果没有她当时之举,断然没有今日我们这般容易的安稳江山。”
“所以,无论日后因为你父皇的事情,衍生出什么样的后果,都只需要我们三人来承担——至于襄襄,就让她自由自在地在待在东海,一心修道吧,若是将来能有个结果,也是她的造化。”
皇帝听太后如此说,也点头称是:
“母后说的是,阿锦也是这个意思,她也不希望襄襄和卫国公府再卷入皇之争。只是这一次的事情,母后可有什么好主意?”
“好主意,哀家是没有的,但一了百了,大逆不道的主意,哀家倒有一个,就是不知道皇帝敢不敢做。”
太后转过身,逐渐老去的脸上透露着一丝狠绝。
“母后的意思是……”
皇帝的心口怦怦的跳了两下,到底没敢将那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
太后见皇帝这个样子,忍不住笑了:
“如今你已经是天下之主,九五之尊,再过分的事情,咱们母子也都做过了,难道皇帝还有什么顾虑吗?况且这件事也不必皇帝动手,就由哀家来做吧。”
初春暖融融的阳光照进大殿,太后的笑容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豁然:
“你是我的儿子,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在这宫中三十多年,我的双手已经染过无数鲜血,今日为了你,再多那么一点血腥也是无妨的。”
“母后!”
听太后这样说,皇帝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眼中有热泪滚出。
他深深拜伏在地:
“多谢母后为儿子殚精竭虑,儿子惭愧!”
“这有什么好惭愧的呢?”太后依旧笑着道,伸手将皇帝扶起来:“如果你能毫不犹豫,想也不想就肯做出弑父的事情来,那我倒是要怀疑,我到底是养了个儿子,还是养了个白眼儿狼呢。”
太后的笑容里带上了深深的慈爱:
“只要你们好好的,母后所做的一切就都值了。”
“母后的心,儿子知道。只是父皇他……儿子的确是不忍心。”
皇帝带着几分怔忪恍惚说道。
自他成年后,父皇待他一日比一日情分淡薄,总是淡淡的疏离中带着警戒防备。
很多次他都说服自己,历代太子都是这样的,熬过去就好了。
可是从十几岁开始熬,一直到三十而立,这种状况越来越严重,父皇时不时就当着朝臣的面儿斥责他,而他的弟弟们也开始蠢蠢欲动。
那时,他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动手,登上皇位。
却一拖再拖,总是不忍心。
毕竟幼年时,他的父皇也曾将他抱在膝头,亲手教他描红,带着他批奏折,听大臣们奏事。
曾经的父皇,除了是皇帝,还是他心目中最好的慈父。
即使后来他受到父皇的冷落打压,他也一再提醒自己,他毕竟有过深受父皇宠爱的时候,不能大逆不道,不能忤逆不孝。
思来想去,他最终劝服自己,做好再熬几十年的准备。
只要在父皇驾崩以前,他能将自己太子的位置牢牢稳住,总有拨云见月,得见光明的那一天。
可在卫襄毫无预兆地对父亲下手之后,这一切就由不得他了。
父皇已然倒下,他如果不出手,那么弟弟们很可能就取他而代之,到那个时候,母后和自己,还有阿锦,包括他的两个儿子,都只有死路一条。
就这样,这皇位来得轻而易举,却也让人如坐针毡。
每一次他来仁寿宫,看望他的父皇,看到父皇那生不如死的可怜样子,总有一种匆匆逃离的感觉。
而每一次听到大臣们陈赞母后对父皇照顾的无微不至,煎药喂药从不假于人手,他心中总会生出些许讽刺之意。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父皇每天喝下去的,都是煎熬多时的黄连。
他无法责怪自己的母后,因为母后也是为了他,而父皇曾经给母后的伤害,远远不是这一碗又一碗的黄连就能够抵消的。
他只能将这些愧疚矛盾的情绪深深压在心底,连阿锦都不敢轻易诉说。
如今……这种折磨人的日子,终于是要结束了吗?
的确,只要父皇死了,的确就一了百了了。
皇帝闭上了双眼,不忍再想下去。
见到皇帝这个样子,太后不免一声叹息。
“母后知道,你一直是个心慈手软的孩子。”太后从皇帝面前走开,缓缓道:“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一句‘你死我活’都难以形容我们的处境了。”
“一旦我们有把柄被人握在手里,并且以此扳倒了我们,那死的,不仅仅是我们,还有王家和卫家,以及他们的九族。到时候,血流成河,合族覆灭——皇帝,这是你要的结果吗?”
皇帝沉默许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底的犹豫与迟疑已经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帝王的冷静与清醒。
他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语气已经彻底平静下来:
“母后说的话,儿子都明白,就按照母后的意思来办吧,儿子会下旨,命那道士十日后进宫,为父皇诊治。”
“用不了十日,三日吧,就定在三日之后。”
太后答道。
“儿子知道了。”
皇帝再次沉默一瞬,才恭恭敬敬地向太后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太后看着皇帝挺拔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自己眼前,唇边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
她走进内室,手指轻轻拂过太上皇灰败的面容,将他带着惊恐和不甘心的眼睛掩在自己手心。
“您不必这样瞪着我——这样的日子,您大概也过够了吧?其实,臣妾也过够了。咱们,一起走吧。”
御花园此时正值春光明媚,皇帝从其中走过的时候,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皇上,您还回去批奏折吗?”内侍跟在他身后恭敬的问道。
皇帝望了望远处一角翘起的飞檐,转身走上了另一条路:
“朕去皇后那里看看吧。”
皇后卫锦正在看着两个儿子描红,猝不及防看见皇帝走进来,连忙起身行礼,笑道:
“皇上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刚刚大哥儿喊着要找父皇,我都没让他去打扰你呢。”
“批奏折批得有些累了,就回来看看你们。”
看见皇后笑盈盈的脸,皇帝一路冰寒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他的后宫到底和父皇的后宫是不一样的。
曾经,无论是母后还是别的嫔妃,只要父皇到他们那里去,都说的是“过来了”,而他的阿锦,跟他说的却是“回来了”。
过来了,代表着这只是一个栖息之地,但回来了,代表着这里就是他的家。
皇帝挥挥手,让宫女将两个皇子带了下去,然后疲惫地伏在了皇后的肩头。
“阿锦……我再也没有父亲了。”
皇后一愣,刚想问问皇上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但随后想到这些日子前朝的事情,又默默的闭口不言了。
朝臣的提议,她自然也是知道的,如何做才是最好的选择,是不言而喻的。
看来今日皇帝去了太后宫中一趟,到底是下了决心了。
对于太上皇,卫锦的记忆里也有过关于姨夫的温暖记忆,可后来,太上皇就不仅仅是她的姨夫了,是她的公公,也是一手掌控着他们一家命运的人。
犹如一柄悬在他们头上的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将他们的身家性命全部夺走。
时间久了,那些温暖的记忆也渐渐稀薄,他们总归还是要在这冷酷无情的皇家里挣扎着活下去。
卫锦掩去了心底的难过,伸手抱住了皇帝的肩头,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抚慰着:
“父皇如今卧病在床,万一真有什么不测,也是天意,人命难为,皇上不要过于伤心,还有母后和臣妾,还有咱们的孩子陪着您。”
“我知道。”皇帝闭上眼睛,伏在皇后的怀里,却依旧觉得心情灰败。
从前他们夫妻在东宫相依为命时,每次他被父皇斥责之后,心灰意冷的回到东宫,他的阿锦都是这般温柔的安慰他。
每一次他心中的难过和疼痛都能很快归于平静,但是这一次……
他不会忘记,在他幼年时,他的父皇母后也曾如他和阿锦这般恩爱不渝,也曾这样心意相通,彼此相依为命。
可最终,父皇和母后却走到了这一步。
“阿锦,我心里实在是害怕。我害怕我们以后也会有这么一天……阿锦,答应我,我们永远也不要走到这一步。”皇帝喃喃道。
终究,他还是习惯了所有的心事都对自己的妻子倾诉。
卫锦向来心思聪敏,方才察觉皇帝情绪不对时,她心中已经有所猜疑,此时确凿的听皇帝说出这样的话,她心底骤然也有些伤感。
她松开了皇帝的肩,扶着他坐正了身子,纤细白皙的手指抚摸上了皇帝的脸,微微一笑,美艳的面容上尽是坦诚:
“皇上,臣妾此时要是跟您说,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天,那定然是骗您的。您的阿锦,此刻只能跟您保证,只要皇上您一日拿真心待臣妾,臣妾就一日愿意为了皇上肝脑涂地,就愿意跟皇上您生死不离,生死相随。”
“但若有一日您负了臣妾,负了您的阿锦,那皇上,臣妾的性子您是知道的,臣妾只能跟您保证,到时候不不对您下手。这样的回答,皇上您还满意吗?”
这样的回答……还真是直接啊。
但皇帝盯着自己的皇后看了半晌,方才还积在胸中的郁气居然就这么渐渐的散去了。
他不禁叹道:
“阿锦,你果然还是我的阿锦啊。”
他的阿锦,生就的烈火性子,谁拿真心待她,她就愿意为谁付出一切,可要是得不到真心,她一定会将那句“君若无情我便休”诠释到底。
皇帝的心情终于彻底平静下来。
他叹息道:
“我的真心,向来都是你一人的,阿锦你尽管放心。其实,今日也是我自己执迷了。毕竟这世间的事情有因才有果,父皇与母后之间,不过是历朝历代的帝后之间,最常见的结局而已,咱们总归是不会再同他们一样的。”
“皇上明白就好,毕竟生老病死,谁也无法避开。”
卫锦轻声道,然后起身倒了杯茶,放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端起茶盏慢慢啜饮,不再说话。
生老病死,真的是谁也无法避开吗?
三日后,皇帝下旨,命出自东海扶桑道门的道士进宫为太上皇诊治,朝臣尽皆称颂皇帝圣明。
但那道士进宫当晚为太上皇诊治之时,太上皇却骤然开始抽搐,很快就没了声息。
跟随在侧的太医全力救治,却还是无力回天,太上皇当场龙驭宾天。
皇帝雷霆震怒,当场下令将那道士拿下,后经太医查明,是那道士为了急于求成,在给太上皇的药里用了五石散。
太上皇的身体早已经是枯朽的树木了,全靠药物养着,哪里禁得起五石散的霸道药性,这一剂药下去,直接断送了太上皇的性命。
听闻这样的结果,皇帝龙颜大怒,下旨赐死了这个道士,连同举荐这个道士的大臣们,也被抄家流放。
皇帝更是因为愧疚自己识人不清断送了太上皇的性命,数度在太上皇灵前痛哭至昏厥。
朝中大臣们战战兢兢,一边忙着跟参与举荐的大臣们撇清关系,一边忙着上书宽慰皇帝。
一些心思敏捷之人,则是直接上书,请求皇帝追究妖道的出身来历,免得其再有同伙祸害人间。
皇帝愤怒之下,应其所请,命人持大周皇帝谕令前往东海,问罪扶桑。
虽则俗世向来敬奉东海道门,但大周太上皇遇害,此事非同小可,大周皇帝一怒,纵然是道门,也不得不仔细掂量。
是夜,皇帝带着皇后以及两个皇子亲自在太上皇灵前守灵,一阵风过,灵前的烛火影影憧憧地飘摇着。
两个皇子早已经疲惫,伏在伺候的宫人怀里打瞌睡。
却忽然听见一声大哭传来,两个孩子吓得一哆嗦,立刻睁开了眼睛寻找母亲:
“母后母后!我害怕!”
卫锦快步走过去将两个儿子搂入怀中,皱眉看着哭着前来的宫人,不怒自威:
“哭灵自有时辰,你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