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事……是啊,圣德皇帝也同样尸骨未寒呢。
卫襄心里有些凄凉的想着。
卫程将妹妹的失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叹了一声安慰她:
“你心里过不去姨母这个坎,哥哥都知道。但襄襄你得知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人还要挣扎着活下去。”
“战争这种泥沼,一旦陷进去,想要拔出来就太难了。大周千千万万的百姓需要两国和平,我们大周虽然不惧毗陵,但也不能太拂了他们的面子。”
“我明白,哥哥。”
卫襄坐在院中的花树下,几许闲愁落在脸上。
她重生而来,想要逆天改命。
如今看来,却不尽如人意。
接下来,她大概只有与扶桑斗争到底,不死不休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过了没几日,朝廷果然搬出皇帝的圣旨,着礼部筹备,设宴款待毗陵来使,特命各王公大臣携家眷进宫同乐。
卫国公府一家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要是搁在从前,卫国公夫人一定是忙碌着命人给小女儿做衣服打首饰,唯恐她哪里不出挑。
但现在,她根本没有那个心情。
一来是自己的亲姐姐刚刚没了,二来,卫国公夫人心里也存着一点疑惑。
夜深人静无人的时候,她悄悄地在帐中问卫国公:
“听说此次前来的是毗陵的四皇子,似乎有和亲之意,这事儿到底是真的假的?”
卫国公拈须沉吟半晌,道:
“约莫是有几分这意思的,不然让女眷们一同进宫去做什么?毗陵国的使者中又没有女眷。”
卫国公夫人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件事情是八九不离十了。
她叹气道:
“皇上也不知道会不会答应和亲之事……要我说,如今大周兵强马盛,又不惧毗陵,何苦让我们大周金尊玉贵的女儿远走异国,老死他乡呢?”
“唉,这就是皇上的事情了,我们做臣子的也干涉不得。”
卫国公感叹了一句,又道:
“遥想当年,盛唐之下,就连太宗皇帝都不得不送宗室公主和亲,更不用说如今,皇上刚刚登基,万事都还没理顺,这个时候无论哪边出点岔子,都是不得了的大事。”
听丈夫这么说,卫国公夫人也只得沉默了下去。
家国大事,也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左右得了的,如果真有和亲之事,她也只能想想办法,让自己的襄襄不要被选中。
不然又是一场大麻烦。
但到了宴会的前一日,宫中却忽然送来了一套月白织银线宫装,连着连带着一整套的羊脂玉首饰,说是给二小姐穿戴的。
卫国公夫人一看到这套行头,手都抖了: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还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这衣服和首饰,虽说并没有大红大紫,金光灿灿地犯着国丧的忌讳,但卫国公夫人可以想象的出来,小女儿若是穿上这套衣服,戴上这些首饰,在一众穿戴不敢逾越的贵女中会有多显眼。
前来送东西的内侍笑眯眯地回道:
“国公夫人这是哪里话,不管是皇上的意思,还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总归皇上和皇后娘娘是一体的。国公夫人和二小姐尽管接着吧,这在各家宗亲贵戚中,二小姐还是独一份儿呢!”
独一份儿……卫国公夫人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儿。
等那内侍一走,卫国公夫人立刻就哭了:
“皇上和阿锦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想送咱们襄襄去和亲吗?”
世子夫人吴氏连忙安慰婆婆:
“婆母,就算皇上有这个意思,皇后娘娘也断然不会同意的,这套礼服能送到咱们家里,定然也是经了皇后娘娘的手的,皇后娘娘做事,您还不放心吗?”
这话说得卫国公夫人心头暂时没那么慌了,她抬起头看着儿媳:
“要不,你即刻进宫问问皇后娘娘的意思?”
“这……”
吴明秀很是为难。
宫中刚刚将礼服送过来,自己就进宫去问,未免显得有些太扎眼。
婆婆一辈子顺风顺水,在她心里,大概是没什么事儿不能干的。
好在一直坐在桌旁一言不发的卫襄终于说话了。
“娘亲您就别为难嫂子和姐姐了。礼服刚刚送过来,咱们家就进宫去问,咱们家外戚跋扈的名声就该彻底坐实了。再说,娘亲您觉得,就算是那毗陵使者真的看中了我,他就有本事将我带回去吗?”
卫襄站起来,拿了张帕子亲自给卫国公夫人擦了擦眼泪,柔声劝道:
“娘亲您可别忘了,您的女儿如今可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大周贵女——我还是东海蓬莱的弟子。”
“这……你的意思是说,你的亲事,是要经过蓬莱仙门同意的?”
卫国公夫人这才冷静下来想了一想,得出这个结论。
卫襄点点头:
“没错,既然入了蓬莱门下,怎么能不经师门同意呢?天地君亲师,除了君亲,就数师门最重要了,不是么?”
“所以,就算他们看中了你,也轻易带不走你。”
卫国公夫人总算是彻底转过这个弯儿来了,心口的大石放了下来,但转念一想,瞬间又有些哀伤愧疚:
“从前人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我还不信。可如今,你姐姐这样……襄襄,你姐姐如今因为皇上不肯再纳嫔妃之事,处境也是有些艰难,日日被那些多管闲事的朝臣们非议,说她悍妒。这次的事情,如果真是你姐姐的主意,娘亲希望你,千万不要怪她。”
没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卫国公夫人思来想去,也只能如此叮嘱小女儿,总不能眼看着两姐妹因为这件事生份。
听娘亲这么说,卫襄就搂着卫国公夫人,笑嘻嘻地安慰她,半点伤心的样子都没有:
“自幼就是姐姐为我遮风挡雨,如今只不过是要我帮点小忙而已,我怪她做什么?能为姐姐分忧,我高兴的很。”
“我的襄襄真是懂事了!”卫国公夫人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地叹道。
卫国公世子夫人吴明秀站在一边一直没有再说话,心里却也是着实感激自己的小姑子这个时候站出来帮自己解围。
要不是襄襄站出来说话,她不管怎么做都是错。
拒绝婆婆就显得有些不孝,但要应承下来,以后怕是要在皇上和皇后那里落得个不懂事的印象。
从前家中姐妹虽然羡慕她嫁得好人家,却也都告诫过她,她的小姑子就是恶名满长安的卫襄,是个任性跋扈,一言不合就打人的主儿,说怕她以后会被这个小姑子欺负。
但从成婚那日起到如今,一桩桩事看下来,绝对是讹传。
怀着满心的感激,随后出了正院的门,吴明秀很真诚地跟卫襄道谢:
“方才,多谢襄襄开解娘亲了,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卫襄依旧是笑脸以对,挽着嫂子的手亲亲热热地走着,笑道:
“嫂子跟我说这话就见外了,往日里我不在家,还不是全凭嫂子在娘亲面前晨昏定省,百般周全,替我这个不孝女尽了孝了?今日娘亲也是一时想不到,嫂子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原本在吴明秀的预期里,她跟小姑子道谢,依着小姑子的性子,大概会大大咧咧地挥挥手,说声不用谢。
但她万万没想到小姑子说的这几句话,却是句句说到了她的心坎儿上,她眼窝一热,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
她连忙拿着帕子掩口咳嗽了几声遮掩过去,感激道:
“娘亲往日里待我也是万般好,今日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襄襄你对娘亲的孝心,我们也都是知道的。我能嫁进国公府,又能得了娘亲这般爱护小辈的婆母,襄襄这般善解人意的妹妹,实在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
卫襄不着痕迹地拍了拍吴明秀的肩,似是抚慰般笑道:
“我哥能娶到嫂子这般贤良淑德的女子为妻,才是我们三生修来的福气呢!”
姑嫂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走到岔路口才分开,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
回去的路上,跟在吴明秀身后的丫鬟抬眼觑了觑,仍旧能看到世子夫人眼中的泪光盈盈。
她是吴明秀陪嫁来的大丫鬟,向来贴心,连忙紧走几步悄声安慰道:
“世子夫人可别难过了,今日虽然夫人一时糊涂,但谁也没怪您。”
吴明秀朝她摆摆手,擦了擦眼角:
“你不懂……我不是怕夫人怪我,我只是觉得,我所做的一切,终于不至于埋没。”
丫鬟听她这么说,也就懂了。
俗话说的好,高门妇难为。
世子夫人从一介平凡官宦之家嫁入这国公府,向来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
如今听见二小姐行事说话如此贴心,表明夫人的辛苦和付出,卫国公府的人都是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对一个嫁做人妇的女子来说,这种认可何其珍贵。
世子夫人心中感触,也是情理之中吧。
主仆二人也没再多说话,一路无言走了回去。
但吴明秀已然在心中下定决心,以后谁敢说她小姑子的坏话,她就跟谁没完!
那边卫襄回了自己的院子,望着眼前在透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织银线宫装,窝在软榻上睁着眼发呆,什么话也没说。
香兰将那衣服和首饰妥妥贴贴地收拾好,回头见着二小姐这样,估摸着她心中是不是不痛快,不禁觉得如今的二小姐有些可怜。
从前的二小姐是何等任性的性子,心中不痛快,那是绝不可能藏着掖着,自己受着的,根本就是个捅破天也不怕的人。
可是如今的二小姐,一套衣服而已,她居然也要委屈自己至此。
这可太不像二小姐了。
香兰想了一时,端了盏茶过来给卫襄,劝道:
“其实二小姐如果心中不愿,明日大可不必穿的,反正上头也只是赐了衣服下来,并没有指定了必须明日穿这一套衣服。”
香兰说完,就见卫襄斜斜一眼睇了过来,似笑非笑:
“你这丫头,是撺掇着我去跟我自己的姐姐姐夫打这点儿言语上的机锋?”
香兰从没被二小姐用这样的眼神看过,顿时后背一凉,立刻跪在了地上:
“奴婢不敢!”
“嗯,不敢就好。”
卫襄见她吓成这个样子,面色才恢复了平常,从榻上站起来,走到那套衣饰前,伸手摸了摸,才转头道:
“香兰,从前我年纪小,不知道我们这等人家的艰难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也就要分得清什么是傻逞能,什么是真大胆。不过一套衣服而已,我难道还没胆子穿吗?你家小姐我的胆子,不在这一套衣服上。”
原本还替自家小姐委屈的香兰瞬间蒙圈了,二小姐怎么越说,她越糊涂啊?
国公府这等人家,已经是大周顶顶荣华富贵的人家了,有什么艰难呢?再说二小姐,这胆子到底是大了还是小了?
卫襄见香兰一脸迷茫,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虽然是高门内的丫鬟,于人间富贵上多些见识,但毕竟自幼耳濡目染导致的见识摆在那里。
她和前世那个被宠坏了的自己没什么区别。
从来看见的都只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的繁华昌盛,却不曾经历过沧桑浮沉,看不见这繁华昌盛之下如同沙堆一般的虚无。
在她还不能绝对凌驾于凡尘之上的时候,这凡间,荣华富贵与否,往往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念之间啊。
但有一件事,卫襄觉得是必须要叮嘱香兰的:
“以后我不常在家,我会送你去娘亲那边当差,你多看着点世子夫人那边,若有能照顾到世子夫人,或者需要提点娘亲的事情,你就多照顾,多提点,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香兰抬起头,差点哭了:
“二小姐,奴婢知错了,您别不要奴婢啊!”
“不是不要你,是想让你发挥点儿大用处,别一辈子困在这以后空无一人的院子里,虚耗青春。”
能去夫人的院子里,固然很好,可二小姐说这话的意思,是这个院子里以后就没人了吗?
香兰想起曾经这个院子里的热闹,忍不住哀戚道:
“二小姐,您以后,真的就要留在东海了吗?”
“那当然,修仙是一辈子的事情,总不能半途而废,我以后,终归是要离这个凡尘越来越远的。”
卫襄很无情地坦白。
香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小姐真的不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