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站在深山的一处山门前,卫襄脑子里自动蹦出了这句读过的诗。
看来自己还是蛮有才华的嘛,卫襄有些得意地想着。
一路走来,山间寂静无声,草木都已经被掩映在厚厚的积雪之下,鸟兽绝迹,人迹罕见。
走在这样的深山里,卫襄能够充分的想象出二百多年前,气候突变以后,哀鸿遍野的西海沿岸是怎样一副凄惨的景象。
如今二百多年过去了,看样子还是没能恢复元气。
尤其是这隐蔽在山间的山门,跟东海仙门的气象万千比起来,显得寒酸而可怜。
卫襄和尉迟嘉走过去好一会儿,才从林间窸窸窣窣地走出来两个手持长剑,浑身上下裹得圆滚滚的男子,拦住了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由于这两个人实在穿的是太厚,头脸都裹在厚厚的皮裘中,卫襄连他们长什么样都看不清。
她与尉迟嘉快速对视一眼,想了想,回道:
“我们从此路过,天寒地冻,想找个地方借宿一晚,不知这里可否方便?”
“原来是要借宿啊,那你们可找错地方了,我们北斗门又不是供凡人借宿的客栈,你们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哦,那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
以前很客气的说道,然后转身就走,尉迟嘉一言不发的跟上。
只是他们二人身上所穿的皮裘上,有意无意的就散发出了金色的光点,在这白茫茫的雪地中,虽然微弱,却散发出强烈的法力波动。
果然,那两人愣了一下,立刻又追了上来:
“站住!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是哪个门派的?”
“我们啊……我们无门无派,一直在西海岸边流浪。”
卫襄回过头,笑嘻嘻地答道。
“无门无派?可我瞧着你们的样子,也不像无门无派啊。”
两人中当先的那个走上前来,一边说,一边眼睛直勾勾的瞧着卫襄和尉迟嘉身上的皮裘,目光中闪烁着不容错辨的贪婪。
卫襄彻底转身,轻轻一挥手,皮裘上重新刻印上去的阵法之力,快速在她身周散开,那人脚下一顿,居然再也不能上前一步。
就是这种无形中的阻力和威压,让那人被贪婪冲昏的头脑刹那间恢复了冷静——
这么天寒地冻的天气,他们仙门弟子尚且需要裹得跟个狗熊一样,这两人却将整张脸都露在外面,毫发无伤的走在这山间。
再加上他们身上这皮裘之上的阵法,绝对不是普通仙门能刻印上去的。
种种迹象表明,这两人绝对不是泛泛之辈,说自己无门无派,八成也是骗人的。
他在心中快速衡量了一下,悄悄向身后正准备动手的同门做了个手势,叫他先不要轻举妄动。
然后他才将自己包裹着脸部的皮毛掀了开来,露出一张算得上俊朗的脸庞,朝着卫襄露齿一笑:
“看来仙子是自谦了,还请恕在下眼拙,有眼不识泰山——上门即是客,两位既然来了,那就里面请吧!”
结合先前这人的眼神和举动来看,这种邀请,就像是一只大灰狼邀请小白兔进入她的洞穴中一样,诚意十足,但歹意明显。
狐狸精挠了挠卫襄的耳朵,意思是小仙子你可千万别答应。
但卫襄却瞬间将少女不谙世事的形象发挥到了极致,朝着那人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这就对了嘛,我认识你们北斗门的一个外门弟子,他叫祝言,我们还一起喝过酒呢,不过后来走散了,我就想着来找找他,所以,要说我是你们的客人,那你也算是说对了!”
“原来仙子还与祝师弟认识啊,那可真是自家人,快请快请!”
那人这下更热情了,转过身就在前面带路。
虽然说他也不知道他们北斗门下到底有没有祝言这个人,但是呢,能把这个小姑娘请进来是最好不过,毕竟这样“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可真是难得遇上呢。
那人一边朝着门派内走,一边在心里喜滋滋的想着。
跟在他身后走进去的卫襄,心里也美滋滋的。
看来认识那个祝言果然是诸事便利,她倒要好好看看,西海的仙门都是什么货色。
山门外漫山遍野皆是银装素裹,山门内也是素白的一片玲珑世界,琼楼玉宇点缀其中,花花草草也颇有几分玉树琼花的风范,没办法,都结冰了嘛。
卫襄也很快发现,外面纷飞的大雪,到了山门内明显就小了很多。她仔细看了看,这边的山上也有一层无形的结界。
但是这种结界跟东海各大仙门的护山阵法比起来,简直就像一张薄薄的纸,手指轻轻一捅就能直接撕个口子出来。
只此一点,卫襄就对这北斗门的实力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心中的最后一丝担忧也彻底散去了。
嗯,西海无仙门,她卫襄说不定也能称大王呢。
或许是因为接到了这两个弟子的传迅,卫襄走到一座三层小楼前的时候,位于底层中间的大门豁然洞开,一位白须白发的老头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是哪位小友上门来了呀?”
老头望见卫襄和尉迟嘉,眼神微微一眯,立刻满脸慈爱地笑道。
“在下卫襄,见过前辈。”
卫襄停下脚步,朝着这老头拱了拱手。
老头长得慈眉善目,跟传说中的老仙人差不多,一眼看上去倒是挺和蔼。
但这内心和蔼不和蔼可就不好说了。
就在卫襄内心思忖之时,带他们进来的那名弟子上前跟老头耳语几句,老头的笑容就更真挚了:
“原来这位小仙子是上门来找祝言的,我这就传令下去,让祝言速速归来,好让你们团聚。”
“那就多谢前辈了。”虽然只是一个借口,但对方要把这个场面顾全,卫襄自然是从善如流。
一老一少,一对一答,场面很是融洽,不多时卫襄就跟着老头走进了这栋三层小楼。
一进去卫襄就察觉到了,小楼内部也有结界,而且比外面护山的那层结界结实多了。
虽然这种结界在她眼里,依旧是不堪一击,但是做人要厚道,卫襄也没有对此露出什么鄙夷的神色,在老头的热情相邀之下,于大厅内落座。
攀谈间,卫襄将早就准备好的话一一说了出来——
无门无派,一直流浪在西海岸边,来北斗门一是为了找祝言,二是为了长见识。
也不知道老头是相信了卫襄的话,还是看在卫襄和尉迟嘉身上两件儿衣服的份上,反正表现得越来越热情。很快表示,他们尽管在北斗门安心住下,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可以跟祝言好好相聚一番。
卫襄再次对老头表示了感谢,然后才随着要给他们安排住处的弟子离开。
然后卫襄对这引领他们的弟子展开新一轮的打探消息。
“你们搬到这山上多少年了呀?”
“得一百多年了吧,你们在外面流浪多少年了呀?”
那名弟子很爽快的答道,却也不忘反过来打探。
“我们也到处走了好些年了,怎么着也得有个快两百年了吧。”卫襄吹起牛来眼睛都不带眨的。
“这样啊,那也真够不容易的。”
那弟子点点头,以一种极其羡慕的语气感叹道:
“小仙子无门无派,却能这般长生,还能将容颜保持得这么好,可见天资聪慧啊,不像我,今年才三十岁,容颜都开始衰败了。”
“没有呀,我看你长得挺好的。”
卫襄暗搓搓的拉拢这名弟子,不过还是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又多嘴问了一句:
“不过你是男子,又何必如此在意容颜呢?”
“不在意不行啊!去年我本来有希望给冰清上仙做仙奴的,就因为我这眼角的褶子,没能选上,我这心里,遗憾啊!”
“遗憾什么啊,有我在,我来教你驻颜之术!”卫襄豪爽地说道。
那弟子大喜过望,两眼放光:
“真的吗?如果仙子能教我驻颜之术,那实在是太好不过了,今年我就说不定能去碰碰运气!多谢仙子,多谢仙子!”
但是卫襄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想了想,弱弱地问了一句:
“在你看来,给那什么上仙做仙奴,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吗?”
“那何止是光荣,那简直是我家祖坟上冒青烟儿!”
那弟子眉飞色舞地说道,
“只要我能给冰清上仙做仙奴,那我就能得冰清上仙亲自传授仙法,至少能多活上百年!而且冰清上仙容颜绝佳,万一我在与冰清上仙双修的过程中,能从一众仙奴中脱颖而出,那我就可以与冰清上仙正式结为道侣,共问仙途!”
卫襄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
“兄台,恕我冒昧啊,我能不能问一句,你们这给人做仙奴,主要是干嘛的?端茶倒水,还是洗衣服扫地啊?”
“端茶倒水,洗衣扫地这些活计嘛,自然是要做的,但做人家仙奴的,最主要的就是能贴身服侍,那个,比如铺床叠被,然后顺便暖个床什么的……小仙子应该懂得的哦!”
那弟子利利索索地解释道,然后暧昧地朝着卫襄挤挤眼睛,又朝着尉迟嘉看了一眼。
她应该懂得?
卫襄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铺床叠被,顺便暖个床,这,这是陪睡吗?
卫襄不由自主地也随着那弟子的眼神看了尉迟嘉一眼,刚好就和尉迟嘉笑微微的目光相撞。
可是,襄襄,我很愿意做你的仙奴。
雪花飞舞的旷野上,尉迟嘉说过的话,此刻在卫襄耳边轰隆闪过——
他,其实是在说,襄襄,我很愿意做你的陪睡?
陪睡……卫襄捂住了脸。
真的,她再也无法直视“仙奴”这两个字了。
而那弟子完全不知道卫襄为什么忽然捂脸,只觉得自己跟这小仙子说话挺投缘,还在喋喋不休:
“……小仙子,要说你也真是艳福不浅,居然收了个长得这般好看的仙奴。不过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好看的仙奴大家都喜欢,你可得看紧了,别一不小心被人抢走了,那可就不美了……”
“谁告诉你这是我的仙奴?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是我的仙奴了?你这个不知廉耻,不害臊的家伙!”
卫襄终于忍无可忍,彻底爆发了,咬牙切齿地咆哮道。
那弟子被她吼的有些懵,反应过来,就不悦地看着卫襄:
“那他自从进了我们北斗门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敢说,跟在你身边也甚是谦恭,他不是你的仙奴,那能是什么?再说了,我不就是想做冰清上仙的仙奴么,这是个正常男子都会有的志向好吗,你凭什么说我不知廉耻,不害臊?”
“你们这怎么会是正常的志向?你们这是以身体换取修仙的仙法,和青楼里的姑娘们有什么两样?”卫襄又羞又恼地反驳道。
“青楼里的姑娘?”
那弟子神色有瞬间的恍惚,却很快点点头:
“你说的是凡间供人寻欢作乐的青楼是吧?那你知不知道青楼里的姑娘为什么要出卖自己换取利益?”
“这……”卫襄莫名有一种此人在给自己上课的感觉,但她还是顺着答了下去:“自然是走投无路,活不下去了,才会,才会出卖自己的……”
“那就对了啊,凡人活不下去的时候会出卖自己,我们仙门弟子,不也是这样吗?我们抛弃家人,斩断凡间的一切尘缘,孤注一掷地来修仙,但后来,我们发现,我们修不好这个仙。修不好,就得死,我们不甘心啊,如果出卖自己就能换取长生,换取问道仙途,我们为什么不卖?”
那弟子一改方才的温和,眼神和语气皆是咄咄逼人,直逼卫襄:
“再说,在西海,给人做仙奴换取仙法,这是大家都认可的规则,是能让我们这些仙门弟子博得一线生机的规则,我为什么不愿意?我为什么要去管那些虚无缥缈的狗屁廉耻?!”
男子的声音越来越激昂,沿路两旁花草上冰雪结成的冰晶都被簌簌震落。
卫襄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好似听到了世间最可怕最荒谬的话。
她终于明白了,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具白骨骷髅宁可变得不人不鬼,也不愿意放弃长生——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修仙,就可以抛开一切,包括廉耻,包括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尊严!
这就是西海仙门的最终准则!
可是,仙门弟子,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