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飞雪,寂寂无声。
卫襄坐在窗前,屋内是熊熊燃烧的炉火,但她却比什么任何时候都觉得冷。
修仙修仙,为什么会修成这个鬼样子?
那个弟子激昂的质问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在凡人眼中,我们是仙门弟子,但是身在仙门,我们就是仙门的最底层!”
“所有的仙法都掌握在那些站在顶端的人手里,他们凭什么会把自己的仙法白白给我这样的蝼蚁?如果出卖自己能活命,我为什么不卖?”
“你或许在这世间另有机缘,你不必像我们一样苦苦挣扎,所以你才能站在高处来斥责我没有廉耻,没有尊严!”
“如果你和我一样,都是被人踩在脚下,你会保持你的廉耻吗?你也不会的!”
……
其实直到此刻,卫襄才渐渐明白,那个弟子站在雪中,声嘶力竭,并不只是为了辩解。
他在发泄他踏进仙门那一刻所有受到的不公,他在发泄他对这个见鬼的仙门的憎恶!
但是他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他只能找无数的理由来为他自己辩解,告诉自己,就这么活着吧,就这么丢掉所有的廉耻,理直气壮地活下去吧。
所以,她又怎么能戳穿那个弟子最后的一张遮羞布呢?
她不能在别人痛苦的时候,站在高处俯视着,然后再上去踩一脚。
可她又能怎么做呢?
身后炉子里燃烧的精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狐狸精蹲在旁边昏昏欲睡,只有开门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室的静谧。
“困不困?怎么不睡会儿?”
尉迟嘉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来,见卫襄看着他,就微笑着问道。
“睡不着了。”卫襄摇摇头。
尉迟嘉也就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到卫襄身旁,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在卫襄面前的小桌子摆好,将筷子放在了她的手里:
“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事情,也得先吃饱睡好,不然你什么都做不了。”
手里的筷子带着微微的凉意,和尉迟嘉的手指是同一个感觉。
卫襄攥紧了手里的筷子,转过头看着尉迟嘉:
“如果,如果我想做一件事,一件可能会被所有西海修仙者们追杀的事情,你觉得,这件事情我能做吗?”
“先吃饭吧,吃完了我再告诉你,能做还是不能。”
似乎是知道卫襄想要做什么,尉迟嘉只是微微一笑,转移了这个话题。
卫襄眼底闪过一阵失望,但她也没有再说什么,默默的开始吃饭,屋子里,重新陷入了寂静一片,只剩下她咀嚼饭菜的声音。
北斗门的密室中,白须白发的老头端坐在蒲团上,面前跪着一个男子,正是刚刚送卫襄去住处的那名弟子。
“成烈,对方才那两个人,你怎么看?”
“弟子觉得,那两个人夸夸其谈,身上的衣服也未必就是他们的,师父不如早点将他们赶走,免得他们在我们门内惹是生非。”
被唤做“成烈”的弟子低头说道,似乎很希望卫襄和尉迟嘉被立刻赶走。
老头沉默了一会儿,却摇摇头:
“还是再等等,等祝言回来,再决定到底要不要赶他们走。”
“弟子……谨遵掌门之命。”
成烈想说什么,到底是住了口,恭敬告退。
等到成烈离开,密室的门再次关上,老头才起身,叫来了另外一个弟子:
“方才成烈送他们过去,你可曾听到他们和成烈说了什么?”
“他们说起了仙奴之事,那个女子,好像斥责成烈不知廉耻,成烈很生气。”那个弟子回忆了一下,总结道。
他们的法力有限,离得远一些,听得不是很清楚。
老头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难怪他想要赶这两个人走,原来是被人嘲讽了。不过那个小姑娘也真是幼稚,居然跟我们西海仙门的人说什么廉耻,这不是明着打人脸吗?”
“是啊,那以掌门之见,那女子,不是我们西海仙门的人吗?”
“你觉得呢?你见过西海仙门有谁穿着那样的两件衣服到处招摇吗?”老头瞥了弟子一眼,不怒自威。
那个弟子赶紧垂下头去:
“是弟子愚钝了。”
是啊,如果西海仙门哪家有这么两件衣服,那一定是要当做至宝供起来的,谁会舍得真的穿在身上?
不过这个女子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背后,又有些什么人呢?
他脑子里正乱纷纷地向着,掌门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对了,和那小姑娘一起的男子呢?他没有说什么吗?”
“没有,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话,方才,还问咱们借了厨房,做了饭给那小姑娘吃,据说,是怕咱们的饭那小姑娘吃不惯。弟子觉得,成烈说得没错,那男子应该就是那小姑娘的仙奴。”
“如果是这样的话……”老头面色渐渐凝重:“居然能带着这样貌美的仙奴四处招摇,如果不是她不知天高地厚,就是她有能力保住自己的仙奴。罢了,你们先盯着吧,绝不可懈怠。”
卫襄知道西海仙门的修仙水平很磕碜,但她从来没想过,她居然就因为这两件衣服被北斗门上下给算计上了。
她吃饱喝足,正在给德山老头儿写信,告诉他,自己打算在西海开山立派。
没错,她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西海创立一个门派,将自己所学的仙法全部教给那些身份低微的仙门弟子。
狐狸精对卫襄这个想法嗤之以鼻:
“小仙子,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你一下,你是长安城里惹事儿的祖宗,人人害怕的姑奶奶,你可不是博爱世人的圣母白莲花!而且,你有什么仙法?你的仙法全都是蓬莱给你的,你这么无私地教给所有人,你问过你师父了吗?你问过东海仙门的人了吗?”
“所以啊,我不会白白给别人啊,我会先传讯与师父商讨,然后再选个风水好的地方,得入我门下,我才教,但这样,西海这种混乱的规则总能一点点得到改变的,那些仙门弟子也不至于出卖自己去做仙奴才能得到那么一点点根本无用的功法。”
“也就是说,你是想通过一己之力,改变西海的整个规则?呵呵!”
狐狸精呵呵两声,表示了自己的鄙夷和不相信。
但是卫襄才不理它:
“算了算了,你一个狐妖,你又不是人类,你肯定不能懂我现在的心情,我也不和你说,我只和师父说。”
卫襄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一一写明白,才将信纸折好,递给了尉迟嘉:
“你帮我画张传讯符,把这信送给师父吧。”
尉迟嘉伸手接过,毫不犹豫地画了张符,将信与符融为一体,抬手送出了窗外。
窗外飞雪依旧簌簌而落,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传讯符很快消失在东方,和这漫天飞雪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了。
狐狸精趴在窗台上,仍然为卫襄这个主意忧心忡忡:
“不会被人发现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传讯符可以跨越整个陆地,从西海飞到东海——这么万里迢迢的,万一路上被人拦截了怎么办?”
卫襄指指尉迟嘉:
“所以我才让尉迟嘉来画啊,他法力高强,画出来的传讯符应该没问题,而且,这种传讯符,只要有人碰到它,它立刻会化成灰,所以就算是被人拦截了也不怕。”
“好吧。”狐狸精垂着脑袋,心里跟被猫抓了一样。
小仙子的主意可谓是疯狂的很。
先不说小仙子本身是个草包,就只说她把东海的仙法带到西海这件事——用人类的话来说,这就是动了别人碗里饭,西海那些站在顶端的人,能放过她吗?
毕竟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啊,小仙子说她要干的这件事可能会被西海仙门的人追杀,还真是一点儿错都没有。
狐狸精正担心呢,就听见旁边卫襄又在问尉迟嘉:
“狐狸精就知道给我泼冷水,你觉得呢?你觉得我这个主意好不好?”
“很好,只要你想做,喜欢做的,就都很好。”尉迟嘉笑微微地答道。
“你这么说,是不是在敷衍我啊?”卫襄也算是摸准了尉迟嘉如今对她的态度,只要是她想干的事儿,尉迟嘉都这么说。
尉迟嘉摇摇头:
“不是,是因为我记得入门之时,师父说过,天地不宁,方有蓬莱。我们修仙,不仅仅是为自己修行,也是为天地修行。如今东海仙门已经逐渐凋零,但是西海南海更是彻底衰落,长此以往,四海的平衡被打破,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原来,你,你真的懂啊……”卫襄没想到尉迟嘉的理解和她的想法如此相合,惊讶中带着感慨。
“我们本就是一体的,你想什么,我就想什么,你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尉迟嘉坚定地说道。
狐狸精在旁边听着,忽然就羡慕的很。
小仙子和尉迟嘉都是语凝海的海之领主,而且尉迟嘉本身已经强大到了能让小仙子仰望的地步。可他,似乎从来都是将小仙子放在首位,而他自己,却始终处在跟从的位置上。
这样的爱,到底是因为什么?就因为,他喜欢小仙子?
小仙子可真是,何德何能啊。
北斗门内的飞雪一直飘了三天三夜,才渐渐地停了。
卫襄也终于第一次在西海见到了阳光。
稀薄的阳光透过北斗门上空那层透明的结界,终于照进了这个冰雪覆盖的琉璃世界。
但这样的阳光也仿佛只是光而已,带不来任何的热度,山间的冰雪丝毫融化的迹象都没有,走在北斗门内的小道上,依旧觉得寒冷如影随形,就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感受。
正是这样恶劣的环境,导致了西海仙门的弟子们第一要务是活下去,然后才能说得上修行。
“那么,等我们开山立派的时候,我一定要布一个温暖如春的护山结界,让入我门下的弟子,都能暖暖和和地修仙!”
卫襄和尉迟嘉在山间四处晃悠着,还不忘描述自己的宏图大愿。
“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完成。”尉迟嘉表示自己会无条件地支持她。
远处,几个北斗门的弟子连滚带爬地想要跟上来,却怎么都跟不上。
“这可真是见了鬼了,这世上怎么能有人走得这么快?”
一个弟子再一次从山间的冰雪上滑下去,暗暗嘀咕了一句。
成烈伸手将那个师弟捞起来,一言不发,继续向前面的两人靠近。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前面的那两人,不只是可以走这么快,他们还可以走得更快。
但他们并没有消失在他们眼前,他们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吊着他们,仿佛在戏耍他们一般。
不过这一次,听到有人摔倒的声音,卫襄就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在原地站住,等着他们跟上去。
成烈最先跟上了他们,得到了少女一个明媚的笑容:
“其实你们不用跟着我们的,你们北斗门也就这点儿地方,我们早就已经转的很熟悉了,丢不了的。”
“你觉得,我是真的怕你们丢了吗?”
成烈冷哼,摆出一副你心知肚明的表情。
“当然不是啊,但是——”卫襄笑眯眯地指了指他身后:“你们掌门就用这样的货色来盯着我们,也太小看人了吧?”
而卫襄就这么一指,刚刚要靠近的两名弟子就又惊叫了一声,脚底一滑,彻底从山坡上滚落下去。
陡峭的山石上,霎时就只剩下了卫襄和尉迟嘉,还有成烈三人相对而立。
成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师兄和师弟滑得越来越远,最终叹了口气:
“你到底是想做什么?你心里清楚,我们北斗门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但你却不动手,那你到底想在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呢?”
“我想得到什么?我想得到你们梦寐以求的公平啊。”卫襄指了指远处银装素裹的山峦:“我想让这西海的每一寸地方,都变回从前的样子,想让每一个修仙的人,都不必像凡间的青楼女子那样卖身为生。”
“所以,如果我说,我可以教你仙法,你肯相信我吗?”
卫襄朝着成烈微笑着,觉得自己这话说得颇为大义凛然。
但是成烈先是一怔,随即脱口而出的话却是:
“你的意思是,你想收我做仙奴?”
哗啦。
卫襄给自己戴上的正义面具轰然破碎。
愣了好半晌,她终于抬起一脚,将成烈直接从山石上踹了下去:
“和你那些师兄弟们团聚去吧你,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