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熊国五千铁骑昼夜强攻不辍,却无法摇动镇远关之分毫万一。
翌日清晨,朝阳尚未拨开浓云的掩映,晨风还裹挟着昨夜刺骨的冷冽。殷雪龙便亲率铁狼骑军来至关前,但此番并非再于后方押阵,而是与飞熊国大军并肩列骑于疆场。金鼓阵阵、杀声滔滔,万余铁骑如潮水般涌向镇远关城。
而镇远关便如一块礁石,在滔天巨浪的撞击下仍旧巍峨竦峙、屹立不倒。
即使攻城的铁骑已有万余,关城的防线也依然坚如磐石。经历过最初两军之间的互相试探,再到殷雪龙先后以土山登城计、暗度陈仓计攻城未果,守军的神经已逐渐从胆战心慌变得冷硬而沉稳,“死亡”一词对于他们而言,从一具具身边鲜活生命的逝去,到一个个冰冷数字的累积,只不过五天时间而已。
北境铁骑久攻关城不下,殷雪龙与蒙烈的心情亦是天壤之别。
殷雪龙虽昼夜催督强攻不辍,心里竟是一丝一毫也不焦躁担忧——待父王引倾国铁骑兵临城下,区区几千守军自然无从抵挡,攻破这座关城也只是转眼片刻罢了。而自己眼前仍需做的事情,便是不断催促军马佯攻关城、拆毁鹿角、填平壕沟,并尽可能消耗城中的箭矢、滚木与巨石,为日后踏破关城铺平道路。
飞熊国国主蒙烈则是另一番心情,“三日破城”的军令如同钢刀般整日悬在他的面前,令他昼夜之间寝食难安,原本就易怒的情绪随着时间推移而愈发焦躁狂乱。但纵使他心中已是燃起滔天怒火,横亘于身前的关城也依旧冰冷如初。
飞熊国的五名千夫长早已或于阵前战死、或被蒙烈斩首,但军中不可一日无将,蒙烈又从几十名百夫长中拔擢五人担任千夫长,继续率领铁骑攻打关城。
与此同时,关内守军也并不轻松。
关城防线虽然稳固,敌骑从正面施加的压力却无半分松懈,长矢、滚木、巨石乃至金汤火油如同春日残雪般飞速消融,三日之间消耗竟已堪堪过半。更遑论这几千军卒自昼至夜不得停歇,喊杀声、惨叫声与金石碰撞声充盈双耳,鲜血、头颅与残肢于眼前飞溅。精神的折磨远比军器的消耗更令人难以自持。
一支冷箭“嗖——”地掠过。
卢小云正在招呼手下军卒,忽然间惊觉头顶一阵冰凉,待他抬眼望去时,头巾正被一支利箭钉在身后的屋檩上,箭尾犹自轻颤不已。可他甚至无暇惊惧,而是转身将箭自屋檩上拔出,回手插放于自己的箭囊之中,继续指挥军卒稳固关城防线。
“老张,带几个弟兄堵住左翼的口子!”
“包在俺老张身上了!”
“老赵,你去将垛口处散落的箭矢给我带回来!”
“得令!”
北境军士尽是骑军,因此弓矢也多为纵马骑射之用,弓背、箭杆比起中原所用要更短,但引弓发箭也更为迅疾流畅——因此北境铁骑才有“铁蹄如风,利箭如雨”的赫赫威名。可问题便也接踵而至,此时城头虽然散落箭矢无数,却因尺寸不合而无法被守军收用。
只是这难不倒卢小云。
他是双河郡芦花港人氏,港内无论男女老少皆有一身好箭术,卢小云的箭法更是精妙绝伦,任凭弓矢尺寸是否合手称心,他都可以做到百发百中。这几日间,死在他箭下的北境铁骑已是不计其数。
“队长快看,这群狼崽子和熊瞎子好像又扯乎了。”老赵把散落的箭矢归置到一处,咬牙切齿地说道。这几日他们几乎未曾合眼,北境骑军将声势引拨地熊熊炽烈,却始终没有发动一次真正的登城肉搏,老赵纵使有满腹邪火也是无处发泄。
“这是第几次了?”卢小云稍稍松了一口气,问道。
“第九次了。”老赵不假思索地答道。
“让弟兄们抓紧时间休整,一刻钟后还会有第十次。”北境铁骑的连番进攻,也让城中守军摸清了一些规律。两次进攻之间的一刻钟休整,几乎如这座关城般雷打不动。
卢小云将身躯靠在城垛后,双臂垂在身边有规律地轻轻抖动,以缓解几日以来频频引弓的疲累。寒风吹卷着他手背上裸露的青筋,似乎可以看到正有炽烈的热血顺着筋络滚滚流淌——他太累了。
他看见城道上仍到处散落着箭矢,此时正有其余守军不断将之收拢聚集;而除此之外,更多的守军弟兄趁此闲暇稍作休整,他们大部分衣甲整齐、肢体俱全,但每个人的眼中都布满了血丝,每个人的精力都被压榨到了极限。
“这倒有些奇怪了。”卢小云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他将张怪嘴叫来问道,“老张,这几日咱们队里的弟兄可有折损?”
张怪嘴闻言摇了摇头,疲倦地说道:“回禀队长,咱们队里的弟兄都全乎着呢!就是这几日一刻也没停歇,弟兄们可都累坏了。”
卢小云闻言沉吟片刻,随后说道:“你去别的队里问问,他们这几日可有折损?折损各自几何?”
张怪嘴领命前往,不多时便转回说道:“回禀队长,别的队里也都无甚折损,只有极少弟兄或是身中流矢、或是被链锤击中。”
卢小云闻言眉头紧锁,右手抚摸着弓梢沉声说道:“此间必有蹊跷,你等将这群狼崽子盯紧了,待我前去禀明总兵。”
司马嘉齐此时并不在府邸,这几日关前城上战事十分紧张,他亦是一刻也不曾离开城头。除了仍在养伤的石望山以外,其余四位千夫长各司其职、各镇一方,司马嘉齐则是居中调度、不动如山,城防事宜倒是井然有序。卢小云前来之时,他正与四位千夫长围在一起商讨军务。
见卢小云慌忙忙跑来,司马嘉齐便伸手将他招至身前。
司马嘉齐不疾不徐地问道:“小云慌张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卢小云抱拳说道:“总兵大人,末将发现有些蹊跷”
司马嘉齐说道:“何事蹊跷?”
卢小云说道:“敌军虽攻势凶猛,却都是以佯攻为主,他们策马喊杀、张弓射箭,但却没有一次真正靠近城墙,反倒是我们布置在城外的壕沟、拒马、陷坑等几乎尽数被敌军清扫,城中储备的长矢木石也已消耗过半。”
司马嘉齐点了点头,说道:“这些事情我已尽知。”
卢小云继续说道:“末将怀疑敌军正是有所图谋。”
司马嘉齐笑道:“我等也正在商讨此事,小云既然已经有所发现,便不妨说一说你的想法。”
卢小云红着脸说道:“末将无能,只是觉得此间必有蹊跷,却拿不准敌军究竟有何图谋。”
司马嘉齐笑道:“也罢,东流你先说一说。”
沈东流抱拳遵令侃侃而谈道:“自殷雪龙突袭龙牙谷以来已有三日,这三日之内敌军先后向关城发动攻势九次,其中有四次攻势凶狠搏命,主将皆为飞熊国蒙烈;而其余五次只是佯攻,主将则为威将军殷雪龙。我军虽力保关城不失,城外工事也已是尽数被毁,城中所剩长矢只有五成,滚木、巨石则只剩四成不到,金汤火油则因为天气寒冷,并未有过多消耗。”
林森阴仄仄接着说道:“依东流贤弟所言,蒙烈主将皆为强攻,而殷雪龙却尽是佯攻,这才是此事蹊跷之所在。”
司马嘉齐转身问向戈北道:“你熟知北境风土人情,可知这殷雪龙与蒙烈之间有何龃龉矛盾?”
戈北平日话少语迟,开口时才知他的嗓音沙哑如铁锤,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苍狼国十年前荡平北境,自那时起飞熊国便沦为一方附庸,蒙烈也成了殷氏父子的阶下臣。”
赤天雷在旁说道:“北境十座部落,皆已为苍狼国驾前驱策。”
司马嘉齐手托须髯说道:“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的龃龉,三日以来我军杀伤可有统算?”
沈东流连忙答道:“飞熊国所占其九,苍狼国只居其一。”
司马嘉齐恍然大悟道:“果然如此。”
但他却并不打算说出何为“如此”,而是将目光转向正在思索的卢小云。
卢小云顺着他们的商讨而陷入沉思,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自脑海中豁然开朗,于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道:“或许殷雪龙想要趁机消磨飞熊国的兵力,从而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司马嘉齐笑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卢小云闻言长一口气,他也忍不住说道:“原来如此。”
他想不到殷雪龙会有如此算计,明明正是两军阵前用人之际,竟还有心思盘算陷害自己的友军,这不是自断双臂的愚蠢之举吗?
沈东流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这条计策并不愚蠢。”
卢小云忙问道:“末将愿闻其详。”
沈东流说道:“苍狼国控弦之士超出十万,而北境十国的兵力只有几千,殷氏父子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而以他们的谋划与盘算,想要踏破关城只需本国铁骑足以,之所以要派遣蒙烈前来,一则是怕他借机于后方搅闹,二则是正是趁战事混乱削去他的力量——此为一石二鸟之策。”
卢小云如今方是恍然大悟。
司马嘉齐却将目光投向远方,话语之间分外凝重。
“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