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来者?来者何人?
众将随着司马嘉齐的目光望去,城外却并无一人一骑的只影片痕。
蓦然间,天空中有雪花飘落。
起初是一片两片、十片二十片,随后漫天大雪纷纷吹卷飘零,这片被马蹄践踏过、鲜血污浊过、刀锋劈斩过的大地,似乎又重新激发出无尽生机,新雪将峻岭与旷野重新铺整地均匀纯粹,仿佛自亘古至今皆平静如斯。
北境的天气从来都是无可捉摸,即使前几日已是经历过雪漫山川、天地同白的景象,也只停了不多久便又再次纷纷扬扬,好像这片大地是它们肆意摆弄的玩物罢了。
一片雪花飘扬飞舞,坠落于一条平坦宽阔鼻峰上。
千夫长赤天雷双眉轻颤,在他眼前除了飞扬的雪花与落地的积雪,便是再无他物了。远处空荡荡又白茫茫,几乎没有一丁点儿异色。司马将军口中的“他们来了”又究竟是谁?
不止赤天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林森、戈北、卢小云等人亦是心存疑惑难以释解,只有沈东流与司马嘉齐同样面色沉重。
轰隆隆——
诸将正在思索之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
赤天雷惊讶道:“嗬,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竟然也会打雷?”
林森却是皱眉说道:“这不像是雷声,倒像是自脚下传来的野兽低吼声。”
轰鸣声阵阵由远及近,似乎贴着地表如浪潮般汹涌而来。蓦然间,一支骑军鬼魅般自西北角掠出,马蹄声翻腾踏碎这片均匀纯粹的荒白雪原。赤天雷的目力尚算不错,他望见这支骑军尽是玄色衣甲,为首一骑高擎一杆血狼纛旗——正是殷雪龙的“铁狼骑军”。
赤天雷疑惑更浓道:“殷雪龙这厮又在耍什么花招?”
林森那对狭长双目突然圆睁,细如游丝的瞳孔也恍惚亮若夜星——似是望见了什么令他惊讶不已的事情,紧接着说道:“来者恐怕不止殷雪龙一人。”
他的话音刚落,铁狼骑军的身后便又掠出一支人马,这支人马尽是黄衣皮甲,耳垂悬挂金环摇晃,清脆的碰撞声足可遥传千里。为首一骑跃马扬槊,甲胄在飞雪中更显明亮,正是飞熊国国主“金眼罴”蒙烈。
两支铁骑掠过雪原,而其势犹未见衰止。
雪势愈发凶猛,卢小云觉得身上有些寒冷,便将双手举起护在嘴边轻轻呵气,这股白气刚刚呵到一半,他的下颌便再无法抬起合上。双眼骤然间瞪地滚圆,他仿佛望见了什么可怕的景象。
这幅景象此刻已是全然展现在众人面前。
一支更为庞大的骑军紧随其后——与其说是更为庞大,实际上铁狼、飞熊两支人马无论数量与声势皆不可与其并论——这支骑军的左右两翼向南北方向展开,绵延挥洒足有数里之遥,抬目远望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无垠辽阔的雪原被马蹄纷乱荡起白雾,即使以沈东流之目力也难辨其人马详实。
如果说铁狼、飞熊两支骑军攻城时似惊涛拍岸,那么这支铁骑汹汹前行之势便仿佛一道千丈巨浪,势要将镇远关这块“礁石”吞没于巨浪口中。
赤天雷生长于南境望海州朱汐郡,他曾经亲眼见识过海啸的磅礴气势,甚至时常潜入海中逐浪嬉戏。而如今这支藏身于雪雾中的铁骑,竟使他生出一种直面当年那股滔天巨浪的压迫与恐惧。赤天雷下意识地握紧铁拳,司马将军所说的“他们来了”,或许说的就是眼前这支恐怖的铁骑罢。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再做细想,这支铁骑已横陈于关墙外两箭地之遥。关城诸将暗自颔首,这支铁骑的主将定是久经沙场之辈,断然不可小觑。
铁狼、飞熊两支骑军分列左右,殷雪龙与蒙烈虽然仍旧立于各自阵前,此时却皆俯首抚胸、唯唯诺诺,全不见前日之狂妄粗豪。蒙烈更是将那颗硕大憨野的头颅深深埋在胸前,竟是连一丝气息都不敢轻出。
如此一支人数庞大的铁骑,想要从疾驰之势到尽数勒马停蹄也绝非刹那功夫,待这支铁骑渐次停住脚步,纷扬雪雾犹自盘旋于半空。
“叮铃——叮铃——”
一串串清脆悦耳的銮铃声穿过雪雾,传到城头诸将的耳畔。
一支只有百人的骑军缓步自军中踱出,于阵前散开一幅“满天星”,这支骑军没有纛旄旗幡、没有制式衣甲、没有统一刀枪,每人每骑皆斑斓缤纷各不相同——而他们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脖项下各自悬挂的一串项链,一串由九枚狼牙串成的项链。
沈东流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似乎想到些什么,忍不住轻轻说道:“这便是号称北境第一军的狼牙铁卫吗?”
这支骑是衣着千奇、军刃百怪,看上去似乎不像一支纪律严明的正规军队,倒像是一队游荡于山野与平原之间的马贼盗匪。但他们每个人的双眸中都噙着一团冷漠与凶恶——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漠,与沸腾于血肉缝隙里的无尽凶恶——仿佛一群伺机而动的恶狼,城头上与之对视的守军,不过是他们即将猎捕吞食的野味罢了。
这一团团冷漠与凶恶,只有在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摸爬犹生的死士眼眸里才可寻见,又绝非一般的马贼盗匪可以比拟。而他们播撒在北境荒原的赫赫凶名,更是早已传遍三关十国每一人的耳中,真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赤天雷倒是满不在乎,说道:“他们便是再凶狠再骁勇,满打满算也不过才百余人而已,又能翻起多大的浪花?我看还不如蒙烈那厮麾下的飞熊骑军罢。”
戈北向来沉默寡言,此刻却幽幽冷冷开口说道:“狼牙卫自成军以来便只有一百单之数,依天相而言则正是一百单颗群星拱卫正北一颗天狼星,因此这支铁骑也只有老单于殷白原可以调度。他们人数虽少,可也从来不会出现在正面战场,不会与十倍百倍于己的敌人正面厮杀,世上见识过他们真实面貌者寥寥无几。但十年前殷白原扫平北境十国,其中有六国可汗皆丧命于这支狼牙铁卫之手。”
林森的右手在剑柄上来回摩挲,狭长的双眼更是眯成两道青丝,如同一条盘蜷蓄势、择机待发的毒蛇。他接过戈北的话说道:“如此说来,这支军队当好比一件暗器,日光下难觅其踪迹,眨眼间杀人于无形,可今日殷白原将他们布列于疆场阵前呢,却又不合常理。”
将暗器摆在敌人面前,可还算得什么暗器呢?
司马嘉齐摸了摸颔下如墨虬髯,三言两语便解开了林森的疑惑:“殷白原这是打算未见其人,先立其威。”
苍狼国以十万铁骑压境镇远关,在旁人看来便如同以巨石击鹅卵,翻手间即可城破人亡、瓦解冰消。而狼牙卫这般暗箭短刀于此战却是用处不大,因此列在阵前似也只有“立威”与“震慑”了。
他的话音刚落,狼牙铁卫身后又拥出一支骑军。这支骑军俱是面涂重油彩,额插白雉尾,穿白裹素,耳垂银环,胯下骑的竟都是高头白马。骑军分列成三排,第一排手中各擎一支牛角长号,第二排胸前各悬一面驼皮战鼓,第三排手里皆拎着一串铜铃铛。三千骑士阵势刚刚列好,第一排的长号手便已将号角贴在唇边。
“呜——”一声悠扬的呜咽仿佛来自遥远天边,又好像就响起于每个人的心底。
紧接着驼鼓手就以双掌击鼓,串铃手也齐刷刷摇动铜铃,三千骑士合着几般北境独有的乐器奏起奇妙旋律,阵阵悲凉婉转的歌声盘旋回荡于半空。
赤天雷越发理不清头绪,问道:“这些北境蛮子在唱些什么?”
林森摇头说道:“似乎不是中原官话,也不像是任何一处的方言俚语。”
又是戈北说道:“这是几乎已经失传的苍狼古语,他们唱的是北境最庄重神秘的天葬歌谣。”
阵阵歌声,当是遥祭雪狐公主。
歌声骤止。
歌谣的余音却似乎仍旧盘绕于诸将心头,久久无法释然。
三千白衣骑士左右散开,一杆三丈余高的纛旗凌空挑起,藏青色旗幡上刺着一头踏山啸月的银白巨狼。
雪色苍狼。
旗角下一骑缓步踱出。
马背之人看起来年纪虽逾古稀,身形高大却如同山间古松,满头银发披散于肩头,仿佛碎雪从崖壁滚滚落下,一张面庞却红润饱满如童稚,眉眼间苍劲锐利不怒自威。银冠雪氅,胸前白袍刺着一只赤眼黑狼首,狼牙冷厉闪烁栩栩如生。腰间悬着一柄弯刀,刀柄上七颗蓝宝石宛如北天群星。
老可汗殷白原!
同样的名字几乎同时出现于城头诸将心中。
只见这位七十余岁的老人昂起头颅,瞳孔中几欲喷出熊熊烈火,声音洪亮如金钟铜鼎——
“城中蛮子听着,速速还我女儿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