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御花园里,只有李川快活的笑声回荡。
没人知道皇帝在得意什么。
司无伤沉默着,魁梧身子伏的更低了,几乎与地面持平。
李川忽然也伏下身子,皇帝与禁军都督,宛若两个撅着屁股看蚂蚁搬家的孩童。
“朕明白了,你并不想来威慑朕,或者是,你本意上至少不愿得罪朕,对不对?”李川在司无伤耳边轻轻道。
司无伤并不回话。
“只不过那边把你提拔为禁军都督,自然是要让你当一颗楔入皇宫的钉子,随时监视朕、掌控朕,在朕不听话时,还要敲打敲打朕。”
李川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
“然而都督身为勇冠三军的武将,也许封狼居胥、勒石燕然那种战场成就,那才是你心中大丈夫该做的事。”
司无伤还是不说话。
李川毫不介意,继续道:“于是,你便被挟裹在忠诚和理想之间,那边对你有恩,甚至还是你的家人,你不能不报,可陷入朝堂之争,又绝非你想要的……”
司无伤依旧不言不语。
李川审视着这位禁军都督,粗砥的面庞上,依稀可见当年惯战沙场时留下的道道伤疤。
“所以你只好遵照那边的吩咐做,做完之后,马上摆出负荆请罪的态度,你这是在委婉的提醒朕,恐吓朕不是你的本意。”
司无伤呆了呆,叩头道:“皇上圣明。”
“别急着夸,唔,让朕再猜猜……”
李川干脆直接坐在司无伤旁边。
“接下来,将军多半会以冒犯天威之罪,主动请辞禁军都督一职,又或者,自贬去往北疆杀敌,哈,或许在将军眼里,朕以及那边那些人,皆不如塞外野人来的可爱。”
话到此处,被李川一语道破心思的司无伤终于愕然抬起头,似乎想不到平日沉默呆蠢的小皇帝,如今怎地聪慧起来了。
不止是司无伤愕然。
其实李川自己,心里也美滋滋。
大爷的,老子现在也会琢磨人心了,皇帝也不难当嘛,看到这位禁军都督一脸震惊,李川满腹怒气全化为小得意。
然而,还不止如此。
李川继续说道:“此时此地,若朕问都督,受那边的何人指示,都督想来是不会说的,虽然这是欺君之罪,但你们应该都习惯了,合朝文武,有谁把朕真正的皇帝看待过?”
司无伤额头浮现一层细腻汗珠,伏地道:“请皇上恕罪。”
哪知李川摇了摇头,“这个罪,朕恕不了,你以为你不说,朕就不知道是谁指使你的?”
李川自信道:“首先不会是韩也,你的那位岳父泰山老谋深算,是历经三朝的重臣,他才不会这么幼稚。”
“四次亦不会是韩述,镇北大将军在边关塞外统兵,飞鸽传书也没那么快。”
“至于韩扬嘛……京畿大营虽在京城附近,可人家韩二公子乃下玄境高人,是咱大齐有数的顶级战力,想来不会搞这等小动作。”
“数来数去,似乎能指挥动你这位从一品禁军都督兼凉国公女婿的,只剩下韩安国了,早听说咱们大齐这位韩相国独断专横,将政事堂变成一言堂,如今看来是不假了。”
李川一番抽丝剥茧,司无伤彻底愣了。
实际上,就在小太监宣旨调禁军入宫时,韩安国正在都护府做客,而下马威的主意,正是他强烈要求的,并着重说这是韩家老爷子的意思。
司无伤知道韩安国多半是扯虎皮做大旗,可在右相大人的灼灼目光之下,他实在无法拒绝。
没办法,女婿又怎么会比儿子亲。
“皇上……”
司无伤重重磕了个头。
“既然皇上洞察一切,恳请皇上允臣之请,将臣贬至边陲,臣无能,实在当不起卫戍禁宫的重担!”
望着总算吐出心意的司无伤,李川神色渐渐变得冷峻,拍拍身上泥土,从地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司无伤。
“都督,何为朝臣?”
司无伤愣了愣,道:“朝臣……即为朝廷之臣……”
“那何为朝廷?”
司无伤迟疑了片刻。
李川则重重道:“朕便是朝廷,朝廷,亦是朕!”
“自先皇殡天伊始,大齐臣子就背离了君臣纲常,尔等目无君上,专横跋扈,以臣子之名,做忤逆之行,就说你司无伤,看似不愿合污自请戍边,实则是陷朕于险地!”
司无伤猛地抬起头,他以前是对皇帝没什么感觉,可从来是敬而远之,陷皇上于险地,这话从何说来?
看着司无伤一脸的诧异。李川负手而立,淡淡道:“还不明白?”
“哼,你是韩也女婿,从一品实权都督,朕解了你的职,韩也会如何想?他会理解朕是被他儿子恐吓后做出的正常反应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可一旦不会,他就会把这当成一个信号,一个皇帝要拿韩氏开战的信号!”
“司无伤!”
“你是想要朕与韩也撕破脸吗?!”
这番斥责说的司无伤冷汗簌簌而下,他这才知道,自己的请辞有多么欠考虑,可反之,这也加深了他更要离开皇宫的决心。
朝堂之争实在过于复杂。
还是金戈铁马的戎马生涯更简单直接些。
“皇上,臣绝无此意,臣只是……”
李川叹了口气,摆手打断了司无伤的辩解,将语气缓和下来,道:“都督啊都督。”
“便是你乃凉国公女婿,朕亦不妨与你直言,朕定然是要亲政的,然而,韩氏一门,与我大齐几十年休戚相关,韩也更是三朝元老,托孤大臣,是朝之柱国,朕怎忍心与他交恶。朕的心愿,是大齐与韩氏荣辱与共,而绝非翻脸相向,若凉国公能体谅朕的苦衷,莫说一门两国公,就是世袭罔替的王爵,朕又有什么是不能赏赐的呢。”
李川说的情真意切。
司无伤听的叩头不止。
可惜,俩人谁也没住在谁的心里。
人心隔肚皮,李川只是尽量让自己更看起来更真情些。
至于对方信不信,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别说司无伤,李川自己都不知道。
倘若现在有颗大炸弹,李川相信自己会马上甩掉脸上的真情流露,开开心心丢进韩府,高高兴兴听响,正是因为没有,他才要苦口婆心。
皇上与权臣,并非只是两个个体,而是各自代表了其背后的庞大利益。
所以和解是不可能和解的。
只有做做戏才勉强维持住局面的样子。
李川觉得自己演的挺好,还有腹黑后的小得意。
可他不知道是,明天的大朝会上,韩氏已经准备让他威信尽失颜面扫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