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聊的很入神，刘备请教了郭嘉许多东西，郭嘉也与刘备聊了聊北地的许多的风俗。

例如在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诸郡塞外与汉民杂居的乌桓人，他们本是游牧民族东胡的分支，武帝时就开始逐渐迁徙内属，时过三百多年大多还是改不了随水迁徙的畜牧业社会结构，当然这也与北地气候寒冷粮食难熟的原因有关。

还会聊到更往东北的扶余，肃慎这些古老民族。

而刘备讲的最多的自然是十多年的军旅生涯，在青冀幽三州的所见所闻，故事很多，有趣的事情也很多，郭嘉一面啧啧称奇，同时也会补充一些刘备不能尽知的民风民俗，

例如这时的乌丸人已经往北地传入了他们粗制的白酒，

又说一些北方厨具灶头的设计与南方船头灶的区别。

等等等等。

有时郭嘉也会比较偏向他的主公，在聊到曹操时还会颇费章词为他洗白，例如在针对曹操屠徐的问题的上，他就会说：“乱世乱世，乱了就得有强者来拨乱反正，若战争没有休止，战争中的百姓只会受更多苦死更多人。然世道艰难，如今的天下，个人与个人之间，军阀与军阀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明公征徐，徐州百姓不认同他，明公又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教化他们，如此留之何用？留着他们，就是让明公的士卒活不下去，就是在杀明公治下的百姓，就是在苦许都陛下的臣民，如此说来，当杀不当杀？”

“既然已经是乱世了，就得死人，这是王朝衰败的代价，是拨乱反正的代价，曹司空虽然杀了许多的人，但却救了更多的百姓！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伟大？”

听到这类话刘备一般都会笑而不语，可刘备身后那个大黑脸张飞就不会这般客气了，他往往会突然‘哈’地一声笑出来，然后一边咋呼着‘真是笑话！’‘杀人的人反倒成了救人了！’之类的言辞，一边被他身旁的关羽使劲儿的往后拉，两只互相熟识的大宛马跟兄弟俩似的较起劲来，关羽则拉着他的三弟嘴里念叨着‘慎言，慎言’，然而他把目光瞥向郭嘉时，也时不时的仰头翻白眼，手指不时的捏了捏上百斤重的青龙偃月刀，给人感觉似乎冷不丁的就要抽刀劈过去。

夜入深空，载星辉来，黑暗如巨幕笼罩天地，许都渐亮起三两点烛光，尔后重要道路岔口的火把也被点起，京兆尹的巡逻队已经披上重甲，罗列有序的从沙场鱼贯而出。

刘备的军马抵达曹操给他的安排的司空府左院时，院落正铺陈在一片星光下，遥遥看去，中间是一道石子路，两边栅栏围着有些许荒芜的园圃，阁楼上点着灯，几个麻衣装的仆人候在庭内。

年轻的谋士见状笑了笑，朝刘备躬身施礼：“今日嘉便奉陪使君至此，明日后的早朝，再相见，便是萍水之会了。”

刘备也随和的笑了笑，点点头，表情却是隐晦的纠结了一下，突然叹道：“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恶其不出於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备年幼时家道中落，读书少，也不好读书，整日犬马声色，若非族中亲友接济帮扶，恐怕所织席履都难以贩出，再长大些，稍懂世事艰辛，以为世上人人皆如我刘室般守望相助，砥砺绵延。外出求学数年，方知人有三六九等，贵贱之分。士农工商奴，皇亲国戚，外族，汉族，世族，豪族，呵，这些东西都是人从出生就给定好的，但偏偏这种定好又是有些没有道理的，若一人是个渣宰，他却因为祖辈的恩萌而身居高位，那他治下的人即便再有才能也有受到所害；若一人适合种柑橘，却出生在一个种梅子的家庭，那他可能因为种不好梅子而分文无收最后活生生饿死，可是若让他去种柑橘，那又是一番别样的风景。”

“所以天下便有了孝廉制，来荐举那些讲道德的人，所以才有了贤良，方正，茂才，以荐举那些真才实学的人，而这些还是不够的，嘉今日之所为，正是为了他日能更好的完善选拔人才的制度。”

“哈。。。”刘备笑着点头，张口还想说些什么，他看看有些败落的宅院，看看两边荒芜的园圃，又看看那个青衫锦袍的青年，他站在门另一端的道路上，也微笑着，对刘备一揖到底。

星光洒过来，沐浴其中的郭奉孝恍如从天上走下的男子。

“该走了，司空府还有一场小宴，嘉奉命去饮好酒，赏好景，听好乐。”

“哈哈，人生何处不尽欢！”

道路上的潇洒身影愈渐远去，刘备看着他消失的道路尽头，一时竟看的痴了。

那黑暗中有他渴望许久而不得的东西。

良久，怔怔出神，眼眶也湿润了。

张飞开始咋咋呼呼的安排人放置行李，荒芜许久的司空府左院来了个精力充沛的大黑汉自然难免要热闹，孙乾和关羽则站在刘备的身旁，陪他一道驻门张望，简雍已经饮酒去了。

不远处，戌时的司空府灯火映天，鼓吹琴瑟响起，有伊人咿呀，莺啼鸟啭，唱道：“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伊人婉转，英雄得意，贼寇落迫把泪垂。

无数情感交织，拉扯，尔后淹没在星辉之下。

“在那天的许都，我从未有过那般强烈的情感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自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天下儒士以接济天下为己任，孝哀帝时已有大司马师丹的限田限奴之议，至光武时又有度田之法，又完善察举之制，先举‘贤良方正’，又立茂才之度，于是汉盛，称中兴焉。”

“然时至今日，光止这些，似乎还远远不够，天下依旧不可避免的衰败了，是以，才有了朕与郭祭酒的那番议论。”

深宫楼榭上，刘备眯缝着眼，吐着浊气缓缓地说着，檀香袅袅升起，七八个烛台外，陆逊也同样眯缝着眼，坐在炭炉旁温茶。冬日气短，呼出的气息不足一寸就露出凝白的气体，旁边有女仆熟练的屑碎银炭，丢到火里咯吱咯吱的烧着。

远处的宫殿阶梯上走来三五人，分别端着编钟、鼓、琴、笙，坐在那里奏起音乐。

有一人展喉唱道：“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

声音婉转动听。

有三两人踏行阶梯席地起舞，身姿绰约，轻盈如燕。

刘备就着这婉转的音乐继续说着：“吾曾与郭祭酒说，吾平生读书少，也不好读书，时人也都以我为老兵pi。哈，其实并不尽然，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曾拜过卢先生为师，跟在黄埔先生和朱先生身边学习过一段时间，律令吏治，古今经文，并非一窍不通，然起事之后愿意追随我的却大多是商贾工农之辈，像郭祭酒这般的天纵奇才则少之又少，几近于无。”

刘备晒笑一声。

“当年的郭祭酒是这样，如今的陆都督也是这样。”

“无非是我出身低微，处处被人占尽先手罢了。”

“吾曾织席贩履，茕茕度日，吾家道中落，幼时受族中救济才勉强过活，涿郡刘氏啊，说起来是宗室，可那个时候的刘氏，天下何其之多！连那匈奴人，也有姓刘的！”

“便是我为宗室子，也因出生卑微走了几十年的弯路，那些困居下境，毫无出头之路的黎庶黔首们又当如何？岂不是世世代代，祖祖辈辈都抬不起头来？！”

“那时的我就在心里种下一颗种子，我对我自己说，刘玄德，他日你若重振大汉，必要砥砺革新，改变大汉，改变这世上存在的不合理。”

“可，那时的我心中仍是迷茫的，因为郭祭酒虽对我说了心中志向，可我却不能像曹孟德那般拉着他走进屋子里秉烛夜谈，不能洞悉这世间的不公与邪恶，不能找到这处无尽囚笼的出路，不能找到心属我的大才为我指点迷津！直到我面见陛下。。。”

“直到第二天你上朝之后成为真正的汉室皇叔，直到你了解古今经文之争的秘密，直到你发现了。。。王莽改制。”

屋檐高耸，案前白袍都督轻酌温茶，在刘备略有些怅然的口气下，温温吞吞的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语。

然后他抬起头，眼睛眯缝着看刘备，刘备也眼睛眯起的看他，两人都一动不动。

俄顷，刘备的嘴角勾起，挂起一道似笑非笑的笑容。

“没错。。。正是王莽改制啊。。。”

宫外的天地渐渐响起盈远郊内的喊杀声，那声音空灵悠远，彷佛束之云端的高台般若即若离。殿中的乐府音这时急转而下，似垂云遮地，那女声突然变得铿锵高昂，其唱曰：“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独徘徊！”

那声音余绕下的城池犹如天地因果交织的线格，都在此刻沦为两位时代枭雄落子的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