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首座上,那个竹杖芒鞋,被族人亲切的唤作‘阿爷’的老者,他除了是楼薄族的族王外,同样是莋都四部资格最老的统治者,他在族内以铁血的统治手腕和极其护短的民族主义而著称,也因此受到许多仇视汉人的莋都部落拥护,在白狼部以难以匹敌的惊人速度崛起之时,他硬生生靠着合纵连横遏制了对方的发展,隐隐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可以说,如今莋都四大部落中,白狼、槃木与唐取、楼薄,互相结盟互相抗衡的对峙局面,有一半是这位年老力衰的楼薄王所鼎力促成的。
此时见到白狼王一声不吭的就挥手斩杀大片的同胞,这个先前看上去笑眯眯的‘阿爷’一脸的不可置信的看完面前惨烈的场景,然后头像扭曲的树干般一下一下扳过来,面目通红的瞪着那名中年女子,如柴的手臂指了过来,肩膀以上的肉体都在抖动:“你!”
他敲了敲竹竿:“唐家女娃,你好狠的心哇!为了区区一个外族人的话,竟然屠戮本族同胞?你就算是白狼部之王,也不应该这般漠视族规,以至滥杀无辜,败纲坏纪,长此以往,你如何统领白狼部?老夫如何将全族得重担,交在你的手里?”
竹楼上血迹在滴,血水在滚,刀回到女子手里时,已经看不清上面金属的痕迹,刀身如镀了一层红色的油墨,上面不知沾了多少莋都人的血。
她只将其递给身旁的一个侍女,然后就满脸冷笑的看过来:“楼薄阿爷爷,你虽是族内名望最高的长老,但毕竟职责不同,本王既践王位,十年来兢兢业业,硬生生将白狼部从一个中等部落复兴为四大部之首,这其中筚路蓝缕,艰辛绩业,辉煌熠熠,又岂是你这几句话就可以置喙和质疑得了的?你若想干涉我白狼部内部事务,何必废话,尽管来,就看你能不能承受的下后果。”
“至于你说将全族的重担交到我手里,呵,这种事何用你来,我自会自己去拿。”
“再者说。。。”女人眼中扬起轻蔑,“这莋都族,何时在你手里过了?”
一番狠厉的话回过去,像是一道道巴掌拍在老人的脸上,这时两人对峙的场景外那些哀嚎的声音和躯体才姗姗来迟的传过来,映入眼帘,那些平日里在寨子里作威作福人前人后嚣张的不行的酋长渠帅们俱都缩着个身子,或趴或垂或蹲在地上和石桌旁,像是被锤了的乌龟和踩了尾巴的兔子,怂的还不如竹楼外看门的哈巴狗。即便是从属于白狼部的部落首领,此刻也只敢斜眼偷偷打量这个犹如魔鬼一般的女人。
有人试图去清扫一下地上的血渍,那边白狼王尖锐的高声突然传来:
“地上的血!不许擦!衣服上的,头发的上的血,不许擦!那些狗一样东西,不许救!让他们挣扎!让他们痛苦的去死!”她将头转过来,锐利的扫视着所有人,“让他们好好记住今天!记住今天这个场景!记住他妈的什么是白狼部!”
“把人带上来!”
人群像静止了一般,所有人都呆呆的望着她,有人连身子都不敢抖,有人连眼睛都不敢眨,血腥里沁着竹木的清新,某一刻突然多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骚味,混在空气中的味道里,竟意外的古怪和好闻。
速脱部的几个首领被带过来的时候,老远就听见他们在外面嚣张的声音,一口一个‘老子是某某某’‘老子认识谁谁谁’‘你再不放开老子就咋咋咋的’,似乎还要给他开个包间洗的香喷喷的好生服侍一番才肯罢休,某一刻还有人喊出刚才那个吃人巨汉的名字,说自己是唐取王的亲信,搞得站在竹楼里的吃人巨汉熊脸一红,坐立不安的在那四下张望。
然而到底也没人会去关注一个吃人汉子的羞涩日常了。
人被像死狗一般拖进来的时候,那个为首的,头上裹着根红领巾、戳着根羽毛的,恶行恶状的汉子看到血淋淋的楼内场景时,嚣张的面色才登时变得懵逼起来,等他看到石座上那个白狼一样的女子时,目光中先是涌出恐惧,尔后这抹一闪而逝的恐惧又变成怨毒,继而是愤怒的破口大骂:
“白狼王!草泥马!”
骂完就被人一脚踢在膝盖上,然后‘啊’的一声很没骨气的跪了下来。
“白狼王!草泥马!”
“速脱部族长速脱巴剌,你可知罪?”
“我知你耶耶!”
“按《九章律》,杀人者死,群盗贼者相抵罪。。。”
“按你爸爸律!”
“遮塞官道、屠戮汉官,谋反之罪;评论先君得失,以古非今罪;污蔑诽谤上官,诅咒诽谤罪,决刑,应夷三族。。。”
“夷你儿子族!”
人群静止的竹楼里,只有这两个人的声音在有一调没一调的响起,前言不搭后语的,往往是女人说一句,男人跟在后面骂一句,女人的声音冷冷的,平平缓缓,男人的声音则充满了暴戾和凶狠,这种不在一个频道的对话处处透着诡异与不着调。
却没一个人敢插话。
这般话说到最后,女人停顿下来,然后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一挥手:“拖下去,斩了!”
‘哗啦,哗啦。’
感受到背后衣领的拖拽,男人彻底懵了,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竟无一人敢和他对视,他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挣扎,开始发狂,开始发狂的大叫。
“老子是速脱部族长!你们不能这样!老子的爹,老子的祖宗,是咱们族的英雄啊!”
“老子也是族中首领!凭什么!白狼王!老子跟你平级,你凭什么审判我,你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生死?!”
“老子不过就,不过就遮了几次山道,抢了几次汉人,抓了几个汉人而已,他们那么富,他们富的流油,我实在忍不住了啊!”
“往年。。。往年不都这样吗。。。这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们,你们不能这样!”
“混账!忘恩负义的混账!救救爸爸啊!”
“族、族灭?族灭是什么意思?白狼王你把话说清楚!”
“女人呢?我们族的女人呢?她们都是无辜的啊!还有孩子,那些孩子啊?!”
速脱巴剌被越拖越远,他的身体在泥地里脱出一道长长的血沫,外面开始响起零星的惨叫和怒骂声,某一刻,这个男人突然跟疯了一样挣脱束缚,冲到前面跪在地上疯狂的磕头,口中凄厉的喊着。
“楼薄族阿耶!栗准王上!你们救救我啊!救救我的族人啊!求求你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唉!”
凄厉的惨状,在场莋都领袖都有兔死狐悲之感,那边突然响起一声悠长的叹息,却是握着竹杖的楼薄老者发出来的,他老到要掉皮的面庞耸动着,像是枯木的树皮一点一点被扒开的样子,此时上面俱流着如嶙似角的泪点,在那些涡旋的皮肤皱纹里盘旋着,他低沉的声调,声泪俱下的响起。。。
“永元二十三年,汉人欺我族新附,遣青羌属国校尉发大兵掠我种人,引为獠奴,奉为臣仆,又以刑拘我王,赤于大街引汉民观望,相与嬉戏,笑取曰‘污衍种’。。。”
“永初四年,蜀郡三襄夷反汉,我王发兵助剿之,事后不予粮草,不给分封,反以三襄夷王主牦牛县,逐我族于深山恶水之间,自此不相复望平原!”
“元初五年,以莫须有反叛罪名,戮掠我族子民三万!”
“建和二年,又以税布不至为借口,再发兵戮我族!”
“再是延熹四年。。。”
“再是光和七年。。。”
“再是中平六年。。。”
老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缓缓的,低沉的响起,他的话题对莋都这个民族而言,沉重异常,对在座所有莋都的领袖而言,却是一百多年来宗族受尽压迫,生死挣扎的血泪史,是刻在骨子里的屈辱和抹不去的事实。
有些莋都汉子已经通红了满目,圆睁着怒视白狼王和她座旁的汉官付掾佐。
他们的模样好似在说,来吧,杀了我们吧,把我们一起杀了吧,我们勇敢的团结在了一起,我们不惧怕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残暴暴君!
楼薄王的话已经说到动情的极点,他用手中的竹杖不断敲打着石桌,石桌和竹杖一寸一寸的断裂、破碎,他全身上下的气势都被带动着,某一刻他声嘶力竭,带着一丝沙哑的干竭,朝那个一脸漠然的女人吼道:
“唐家女娃!我知你一心慕汉,可你看看现在的汉朝,他们正在坍塌,他们正在衰亡!你要把我们也引上那个路子上去吗?如今蜀中动荡,你不想着带领族人建功立业,反而、反而任由汉人在我们族地上横行肆虐,不想着攻略汉人城池,反而帮着汉人杀自己的族人!你!你还是人吗?你简直就是恶鬼,是上天降临在我族的天谴,非得用那光明的圣火,给烧死不可!”
他说着说着突然又指了指在地上磕头的速脱巴剌:“而他!他才是我族中真正敢于同外族作殊死斗争的英雄,真正的,敢于同暴君作斗争的勇士!”
这番刚脱出口,那边速脱巴剌突然哇呀一声一跃而起,挥拳打倒身后的一名白狼士兵,尔后抄起他随身的小刀,横在脖子上,一脸向死而生的气概,慷慨激昂的举目四顾:“诸位兄弟,当记得今日,我莋都族英雄速脱巴剌,证道于此,老子永远忠于莋都族!”
他说完一口吐沫吐了过去,尔后一抹脖子,鲜血飙飞,整个人瞬间软倒下去。
竟直接横死当场!
那边,楼薄族的老王也一脸悲戚,却是颤颤巍巍指了指他的尸体,‘啊’了一声,喊了一句‘英雄’,尔后白眼一翻,横倒下去。。。
一番操作行云流水。
速脱巴剌的人头滚落在地,楼薄老王的身体也被咋咋呼呼的莋都萨满给抬了下去,后来据‘可靠’人士透露,是因为用情至深,又年老力衰,所以脱力昏了过去。
反正听起来是满惨的。
这边,白狼王等楼薄老王被抬了出去,等到外面的惨叫声彻底停下来,她才撑着小臂坐回石墩上,好看的,一直冷漠的脸庞上露出一抹微笑,她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紧张。
“都坐,都坐。怕什么,坐啊”她指了指一名楼薄族的心腹,示意他坐下,那张石椅上,此刻还沾着速脱巴剌的鲜血。
她又看了眼有点坐立不安的栗王,楼薄族老王倒下后,这边瞬间变成了一对二的局势,虽然他也不知道那老家伙临走前的深情演讲能给他多少助攻,但此刻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女子这时面对着所有人,目光熠熠,语调轻松的说着。
“啊呀,刚才站了好久,腿有点麻了啊,呵,楼薄的阿爷说的话很是动听,我听的感动极了。”
“大家应该也有同样的感受吧?不要拘谨,都说说感想吧”
所有人都沉默着,像静止一般看着她。
“你们都不说,好,那我来说,卓玛,你告诉他们,今年的汉廷赋税是多少。”
“回王上,今年的赋税是,大口布一匹,小口布二丈,而四年前是大口布两匹,十年前是大口布四匹”
“大人每年交一匹布,小孩每年交二丈,这跟我们一百多年前,刚内附汉朝时的赋税一模一样吧?比之前些年来,好了不知多少。”
女子冷冷的扫视了人群一圈:“我们牦牛莋都部,人口在七十万上下,你们报上汉人郡城的数量又有多少呢?”
“合计起来,能不能超过十万?”
“七十万人口,隐匿了接近八成的人口,然后让你们交这点税。。。”
“哦,对,汉人如今衰弱了,即便这点税也不想交,行,没问题,先不谈及当年我们内附的事情,我再问你们,这些年,本王经营牦牛的茶马商道所分润下来的利益,够不够你们交税呢?交完税,你们还有没有余留呢?”
人群中,有人对上女王冷冽的眼神,下意识的开始心虚的缩回,躲过。
“你们总跟本王说,说汉人欺负你们,掳掠你们。看看你们都干了什么,你们也在掳掠他们,杀他们啊,这样,我们强的时候你们去欺负他们,他们强的时候又来欺负我们,然后仇越结越深,梁子越结越大,然后某一天就会有一个傻哔站在你们面前,跟你们痛数这些血仇,甚至把它们罗列起来煽动你们。可他说这些东西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你们,你们杀了多少汉人,吃了多少汉人,又抓了多少汉人奴隶啊。。。”
“再回过来说汉人欺负你们,掳掠你们的问题,本王在位十年,已经和汉嘉郡的汉人打通了很好的关系,这样的事情,已经足足有五年没有出现了,本王还仿照汉人建立掌管刑讼的机构,甚至重金邀请蜀中有名的汉人大儒来讲儒,邀请如付掾佐这样优秀的吏员来讲法,来调节你们与汉人之间的矛盾,可你们呢,你们又在干什么?”
“你们将本王的廷尉司当成一个笑话,看作一个摆设,你们继续我行我素,继续飞扬跋扈,你们总觉得汉人现在好欺负了,可以为所欲为了,两年前,那个满脸胡茬的大黑脸汉人带着一支黑甲军杀过来的时候,你们却败得比一条狗还要狼狈不堪,若不是本王拼命斡旋,你们今天还有命站在这里跟本王讲民族?”
“都是一群欺软怕硬的孬种!”
“现在,我再回过头来讲讲你们去掳掠汉人,杀汉人的问题。没错,你们不要命,你们勇敢,每次本王问到你们去掳掠的理由,你们都说,寨里的子民穷,粮食欠收,过不了冬,你们是在为民着想,可是你们抢的那些汉人百姓,他们如今比你们还穷啊,你们根本抢不了什么东西的。”
“还是说,你们仅仅是以抢掠为乐么?”
“本王这些年来,一直努力的维持商道的繁荣,一直努力的将分润散到各个寨子中。”
“本王这些年来,一直在与南中的民族做贸易,一直在普及汉人水稻种植,一直在帮你们开垦荒地。”
“这些分润,这些钱财,这些种田的技术,如果你们真的运用起来,你们的子民真的会挨饿吗?”
“还是说,你们把这些财富全部收敛在自己手上,把奴隶全部堆积在自己手上,你们扩建石寨,你们耽于游乐,最后却以一个为民着想、为民族开拓功业的借口去消耗人命,去为祸四方,去发动战争。”
“然后。。。造福自己?”
“你们还以此为乐!?”
一声声的质问,一声声的冷喝,一句接着一句,一浪高过一浪,女人冰冷的声音,像一把把尖锐的刀锋,都嶙峋刺骨的划在某些丑陋的灵魂上。群刀如扑面而来的群山与巨浪,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白狼王指向她座下,那个不远处依旧睁着一双大义凛然的眼睛,被称作‘英雄’的速脱巴剌,的头颅,然后她冷笑着,用一种咬牙切齿的语气说着:
“这个人,他将本王给他的分润藏在自己的石寨里,他让子民做苦工给自己扩建宫室,他白日里带着男人们出去打猎消遣,晚上整日的饮酒作乐,到了冬天,没有衣服,没有粮食,他们就去抢别人的,然后自己继续逍遥、吃香喝辣,让他的子民们平白的饿死冻死许多。。。”
“最后,再过来对本王美其名曰的说,他在为民着想,他在为莋都与外族作斗争,他是英雄!”
“你们要做这样的英雄吗?”
“还是说,你们现在就是这样的。。。一群英雄?”
“你们这群。。。畜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