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石兰”是东胡语,译成唐话,“石”的意思。
这个名叫“温石兰”的胡人,是柔然西部镇帅匹檀帐下的头等虎将,出自高车人的斛律部。
高车人共有六种,或称为六部,斛律部是其中最为强大的一个。
因为被柔然征服的时间较晚,斛律部没有像那些较早被柔然征服、部落架构不复存在、已融入成柔然本部的各个胡人部落一样,尚保持着他们自身的部落统治体系。
温石兰家世为斛律部的酋大,他部下的兵马,皆是斛律部的战士。
斛律部向以勇武出名。
温石兰此人,学的是匈奴战法,望尘可知敌兵数目,嗅地能度敌人远近,勇健过人,奋戈陷阵,有异於众,在柔然境内、陇州边地有着极大的威名。这两个地方的妇人哄孩子时,甚至会以“温石兰来”的话吓唬孩子,使止哭啼。柔然的少女传唱歌谣:“求良夫,当如温石兰”。
温石兰年近四旬,妻妾成群,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令狐奉,生龙活虎,天天斗志昂扬,人力毕竟有时尽,女色大约是不会再纳了,但从歌谣和止小儿啼哭两件事,足可看出他的猛鸷善战。
因是,匹檀能够放心地把牵制三郡兵马之重任交付与他。
温石兰得令当天,便引本部兵两千骑离开帅帐驻地,南下西海县。
秋七月二十,温石兰部抵至居延泽东。
没有惊扰居延泽沿岸的胡牧,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诸营,然后,温石兰遣斥候打探敌情。
五队斥候,相继归来。
汇总情报,对西海县内外的军事部署,温石兰有了大致的了解。
他召集部曲中的幢(g)帅、军将,商议策略。
“幢帅”、“军将”,都是柔然部队的军官称呼。
柔然的军制,远承匈奴人,近学他们之前的宗主,鲜卑人之魏国。“幢帅”的名称,就是源自鲜卑魏国。不过与魏国也有不同。魏国的幢将统兵可多可少,柔然的幢帅,统兵之数额固定,通常百人。十幢为一军。也就是说,幢帅相当於匈奴人的百夫长,军将等同千夫长。
——“幢”是仪仗的意思,或指用作仪仗的旗帜。鲜卑魏国是头一个,也是目前所有的唐、夷国家中,唯一一个用此字作部队编制称呼的。
温石兰部总计二千骑,二十个幢帅,两个军将,以及军将的副将,很快聚集过来。
温石兰布置了亲兵在外围把守,禁止人员靠近。
二十余军官与他席地而坐,围成一圈。
温石兰拔掉身前的牧草,整理出了块空地,捡石在手,在地上简略地画了三道线和三个大小不一的圈。丢掉石头,他指着三条线说道:“这是弱水与其两个分流。”又指三线北边的大圆圈,“这是居延泽。”又指两个小圆圈,“这是西海县。……这个,是氾丹部的酒泉兵。”
众胡人军官看去,见两个小圆圈,一个在弱水的两个分流间,一个在东边分流外的靠南地区。
“唐人把部队分作两部,主力在西海县,酒泉兵在东河外。情况就是这样。你们说说,这场仗咱们该怎么打?”
一个军将问道:“酒泉兵有多少人马?”
“至多千余。”
另一个军将说道:“据报称,此回援助西海的唐兵不下六千步骑。我军只有两千骑。两千对六千,且唐儿甲械精良。大人,压力很大。我觉得,要想把镇帅的命令顺利完成,最好的办法,应是布置疑兵。”
“布置疑兵?”
“是。咱们可以对外声称,有精锐万骑,以此恐吓唐儿,让他们不敢出城、渡河。”
温石兰盘腿而坐,环顾众人,问道:“你们说呢?”
二十余军官议论纷纷,讨论了好一会儿,意见接近一致,都赞同“布置疑兵”的建议。
温石兰撇了撇嘴,带着轻蔑的语气,嘲讽说道:“平日喝酒吃肉时,你们个个吹嘘,说自己是勇士。我看,你们不是勇士,莫说与草原上的狼相比,你们连唐儿养的鸡子都不如!”
胡人的军官们虽不知温石兰何故忽出此言,但受辱之下,不免皆涨红了脸。
建议布置疑兵的军将大声说道:“大人,你在羞辱我等么?”
“我就是在羞辱你们。”
那军将猛地站起,拍着胸脯说道:“上回打敦煌,北宫越的侄子北宫衡是谁杀掉的?不是我么?他在咱们军前耀武扬威,是我,只带了两骑出阵,将他射落马下!大人,你为什么说我连鸡子都不如?有像我这样勇猛的鸡子么?”
“射死一个北宫衡就了不起了么?看看你刚才出的什么主意?‘布置疑兵’?”温石兰不屑地说道,“说的好听。我看啊,实则你是害怕唐人的兵马比咱们多,畏敌如虎!不敢打仗!”
那军将深觉受耻,撑大眼睛,说道:“我怎么不敢打仗?大人!你说吧,怎么打这场仗?只要大人令下,我头一个上!”
温石兰转色作喜,笑道:“这才是咱们敕勒勇士该有的模样!”问余下的众多胡人军官,“你们呢?”
众人奋勇争战,俱道:“请大人下令,我求做先锋!”
温石兰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对诸人说道:“你们适才说的也不错,咱们兵少,确是不好牵制西海县里的三郡唐兵。你们说应宜布置疑兵也没有错,但你们知道你们错在哪里么?”
“请大人指示。”
“你们错就错在,一上来就提出布置疑兵。这却是不行的!你们想过没有,‘疑兵’,是假的,假的就有露馅的时候!唐人又不是傻子,咱们说咱们有万骑,他们就会傻乎乎地相信么?他们必然会遣派哨骑,打探我军实情。所以,疑兵不能立刻就布。”
那深觉受耻的军将问道:“那该怎么办?”
“咱们须得先打上一场胜仗,把唐人的胆子吓破!然后再布疑兵!只有这样,此策才能有用!”
“大人的意思是?”
温石兰伸出中指,狠狠地插到了代表氾丹部的那个小圆圈上,虎视众人,说道:“酒泉兵只有千余,骑兵不过数百,咱们先把他们打掉,既起到了震慑的作用,同时,又可以此断掉西海县在河外的犄角之倚,能够彻底地将三郡唐兵困在弱水的两条分流之中。”
还是有胡人的军官害怕唐人的甲骑兵械,担心打不过,请求温石兰,说道:“大人的计议高明,还请大人先作卜筮,以占胜败。”
唐人卜筮的时候,取五十根蓍草,象征“大衍之数”,表示天地万物,“大衍之数,遁去其一”,取出一根不用,用以表示天地未生前的太极,即用的是四十九根蓍草,而温石兰善五十根蓍草占卜,每测吉凶,常能中之。其卜算之名,与他的勇猛一样,并著称柔然国中。
温石兰却不肯卜筮,他说道:“卜筮是为了决疑,今既无疑,何须卜筮!”
看出了胡人军官中有心存疑虑者,温石兰起身抽刀,插入地上,环顾列坐,问道:“国中的军法你们记得么?”
众诸胡人军官跟着他也都站起,答道:“记得。”
“率先攻破敌阵的,怎么奖赏?”
众人齐声答道:“赐给俘获!”
“退懦不敢战的,怎么惩处?”
众人凛然答道:“用石砸头,打死!”
“今日休息一天,明晨起兵,进攻酒泉兵营!”
氾丹的兵营离西海县约二十里地,扎营的地方是块小绿洲。洲西北十余里是弱水的东河分流,北、南、东三面都是沙漠。
氾丹这回能忍着与莘迩的旧怨,亲自领兵与莘迩支援西海,是为了获取战功,以望可以因功从地方回到朝中为官。既存此念,他自是积极求战。
故此,连日来,他多遣哨骑,北去打探柔然军情。
氾丹所遣之哨骑,多是从居延泽的胡部中招募来的,熟悉地形,知道易於藏兵的地点。
温石兰自以为驻营之地隐秘,而实已被氾丹的哨探发觉了其部的行踪,只是因为没法近处窥探,哨探暂时没能摸清他们部队的人数,登高远望,大略估计,可能有两三千骑。
闻报说有数千胡骑悄悄地到了居延泽东部,主簿苏清说道:“这股虏骑,料应是柔然主力的前部。明公,当即刻禀报县内,好使督君及早应对。”
功曹田寔反对苏清的意见,说道:“区区北虏前部,哪里值得禀报县内?”抓住了什么良机似的,急躁地对氾丹说道,“明公,虏骑初至,尚不知行踪已经暴露,明公如於此时奔袭击之,定可一击而破!下官愚见,与其当下上报县内,不若等明公将其击溃后,再传捷讯!”
苏清惊道:“我部兵马才千余,骑兵数百,何足以击破此数千虏骑?”
田寔胸有成竹,说道:“虏骑虽众,而我部有三利,破之不难。”
苏清问道:“哪三利?”
“虏骑在明处,我部在暗处,此一利;虏骑兵械粗疏,我部甲械精良,此二利;明公帐下的阿史那有万夫不当之勇,便是柔然悍虏温石兰,怕亦非阿史那之敌!此三利。三利在我,明公以奇兵突击之,杀它一个措手不及,取胜必矣!”
氾丹大喜,说道:“功曹之言,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