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一月,Z市的大街小巷已经挂满了喜迎新春的道旗和红灯笼。无污染的年味儿毕竟也是年味儿,公交车上虽然依旧那么拥挤,但人们开始更多地谈论年货,抢票和压岁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色。
又要过年了。苏娉川在殡仪馆的休息区坐下的那一刻,一直因为忙前忙后而无法释放的情绪才瞬间浓烈起来,鼻涕眼泪像开闸泄洪般往下流。其实她并没有多喜欢过年,反正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去爸妈家住两天,在自己家猫两天,再在市内找个地方玩两天。唯一和平时不太一样的就是,她还得伺候她上级派回来休息的丈夫。
从小在部队大院儿长大,出生于军人世家的苏娉川一直有着浓厚的军旅情节。每天坐着部队派的班车上下学,穿军装的司机小哥按着喇叭骂着人,绿色的大轿车便驶到了学校门口。放了学在刻苦训练的兵哥哥身旁肆意玩耍,胆大的还要跑上去穿过人家的队列。放了暑假就只能和同样放了暑假的老爸每天大眼瞪小眼,然后拿上饭盒杀到食堂,打上几样便宜但味道一般的饭菜胡乱吃了,眼巴巴地等着老妈下班回来给带好吃的。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二十几年,苏娉川按部就班地上学,上班,被催婚,相亲,然后相亲失败,直到遇见了军装笔挺,高大英俊的楚凌。那一刻她好像知道老妈、姥姥和奶奶当年都是怎么沦陷的了,虽然不想承认,但苏娉川真的就是因为五官和老楚好上的,至于为什么没有因三观不合而分开,这位老兄是国家级机密人员,一年365天能在家待个零头就不错了,而且回来跟她聊得最多的就是军队纪律和政治正确,自己哪有时间了解他的三观?
因此婚后五年,苏娉川过着朋友们羡慕的单身贵族生活,没有老公,没有孩子,有的只是稳定而清闲的工作和每个月收入不菲的部队工资卡。说实话这样的生活她非但不觉得痛苦,反而挺享受的,这让她感到危险而愧疚。所以老楚回来的时候,她一定会沉下心来表现出自己最温柔贤淑的样子,从头到脚给人家伺候到位了,并努力表达自己无尽的思念。反正这家伙在家也待不了几天,而且一半时间都在睡觉。通过这么一点努力就能继续把持这张年入数十万的工资卡,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智商正常的苏娉川当然不会拒绝。
每当这个时候,楚凌就一直笑不说话,苏娉川追问,他才幽幽吐出一句:“你这样特像青楼老板娘。”
不能再想了,再想纸就要用完了。苏娉川抬起头,盯着Z市殡仪馆的墓地价格表,强迫自己忘记和楚凌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当初收到通知的时候,苏娉川其实是不希望部队上找到尸体的。以老楚的本事,只要见不到尸体,她就绝不相信他会出事。可风尘仆仆一路祈祷着赶到Z市,苏娉川只来得及草草看了一眼躺在棺材里,身体明显有些塌陷变形的楚凌,就被他的手下拉着到处填表办手续,等到回过神来,老楚已经化作一抔沉重的黑土,安安静静坐在自己身边了。
“嫂子,节哀……营长为国捐躯,是烈士。这个,您看是我们联系Z市的陵园,还是回B市……”一旁的小战士小心翼翼地给苏娉川递纸巾,一递就是一大包。
“谢谢……就在这里吧,他的心愿还没有完成,就这么回去了,他不甘心。”苏娉川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来,虽然她从来都不知道楚凌的任务和心愿到底是什么,虽然这都已经二十一世纪了,但这一刻,她的心中还是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与自豪感,既然选择了嫁给军人,她就已经有所觉悟,并且,永不后悔。
“给营长和嫂子敬礼!”随着那小战士冲破云霄的一声大喊,屋内屋外几十号官兵齐齐停下手里的工作,军姿笔直,军礼标准,神情肃穆而坚定。苏娉川紧紧抱着楚凌的骨灰盒,强忍内心悲痛,向在场的战士们鞠躬还礼,眼泪依旧掉个不停。
就这样又忙活了半天,各种手续总算办妥,烈士陵园的申报也在等待审批。回到宾馆已经九点多了,苏娉川给父母打了个电话,没忍住又哭了一通,挂掉电话平复了半天的情绪,才把小战士交给她的那个盒子拿了出来。
当初和楚凌结婚的时候,父母其实并不太乐意,尤其是老爸,用他的话说,这小伙子家庭出身太不正规。苏娉川心里觉得好笑,貌似老苏同志的家庭出身也没比楚凌强上多少,当年不照样靠一身军装,一顶大盖帽就俘获了有着干部父亲和体面工作的老妈?
反正这事最后就稀里糊涂的成了,苏娉川估计可能还是因为自己已经不小,老妈有点着急的缘故,家里向来是老妈说了算的,老爸大概被判了一票否决。现在过了这么多年,除了偶尔催生,老爸老妈已经完全看开,世界各地跑马拉松去了。知道楚凌出事的时候,俩人还在外地玩呢,在苏娉川的极力劝阻下才同意了让她自己去处理,她实在不想让二老跟着自己奔波劳碌,还要陪自己一起哭。
现在事情办完了,她手里只剩楚凌的这点遗物,犹豫了半天,苏娉川还是慢慢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盒子里只有一个更小的盒子和一个音频播放器,这还是自己前年买给他的。打开后,里面只剩了一段录音,苏娉川知道那是什么,手哆嗦了半天,才按下了播放键。
“川儿姐,那个,你过生日我忘给你打电话了,生日快乐啊,我好像发奖金了,你自己看看有啥喜欢的就买。还有就是,嗯……快过年了,今年春节我可能回不去,已经给爸妈打过电话了,你到时候再帮我给他们道个歉。”
录音到了这里开始了长时间的沉默,苏娉川咬着嘴唇,泪水又止不住地往下淌。
“其实……哎……”整整两分钟的无声录音之后,楚凌有点哽咽的声音重新响起,“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吧?我可能……真是,去年休长假抓紧时间生个孩子就好了。不不还是别生,你还这么年轻……操我他妈说什么呢这是!”
录音到了这里,只听楚凌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用非常快的语速说道:“川儿姐我对不起你,我现在估计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我哪根筋搭错了,明知活不到退役还非得招你,我……反正你好好的,赶紧再处个对象,要不岁数太大了不好找。盒子里是个项链,好不好看你也戴着吧,千万别摘,永远别摘。项链里有我们一直研究的东西,关键时刻可以保命。下辈子我要是还这么好命遇见你,我给你当牛做马伺候你,天天赖你身边不走……”
录音里的楚凌哭得声音都变了,苏娉川从来没听过楚凌如此肆意地表达自己的情绪,说实话惊讶之情大于悲伤。在她的印象中,楚凌一直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就算在自己面前,不高兴了也就微微蹙眉语气冷淡,开心了就抿着嘴悄悄的笑,腼腆得跟个小姑娘似的。两人交往的过程中,苏娉川才是那个迈九十九步的,如果不是听到这段录音,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楚凌其实有这么喜欢她。
“行了,就这样吧。B军区136975师特战团一营营长楚凌,2014年12月15日于Z市。以上所述为一级机密,听后自毁。”
于是当苏娉川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楚凌最后留在世上的声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娉川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想再听见哪怕一点点声响,可房间里终究是寂静无声了。她心里后悔,没有珍惜两个多月前和楚凌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她只想再给楚凌开一次门,为他洗一次衣服,做一次饭,看他抿着嘴,笑着叫自己“川儿姐”。可这些现在早已无法实现。整个晚上,苏娉川的脑中似乎一片空白,又似乎全是楚凌的影子,以至于她什么也干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任凭眼泪涌出。
足足又哭了半个小时,哭得苏娉川实在是没那么多眼泪可掉了,她这才灌了几口水,打开盒子把楚凌说的项链戴在了脖子上。这项链的样式的确很一般,关键是太大了,蓝花花的一大片像挂了块碎玻璃。可这是老楚留给她的,再大再难看她也不觉得。只是看到项链,苏娉川想起了楚凌一直守口如瓶的机密任务。她只知道他们的项目有关国家新近发现的一种秘密能源,难道能源可以储存在玻璃里面?苏娉川把这个其貌不扬的吊坠翻来覆去研究了一遍,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倒是她这个从不健身,还兼有低血压症的娇小姐现在已经筋疲力竭了,于是没再多想,苏娉川把绳子调长了一点,便将挂坠塞进了衣服里。
也许对于一般人来说,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失去了丈夫的女人终将回归平静的生活,也许以后会再结婚,生个孩子,也许不会,总之是没什么可讲的了。但对于苏娉川来说,当她看到那块老楚嘱咐她永远别摘的碎玻璃在一分钟之内完全没入她的体内时,属于她和楚凌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