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晃急忙站了起来,举杯连说了几声好。
许都之中,奇人异士辈出,但论起武艺手段之高明,面前这位钟先生若说第二,天下间无人敢称第一。
况且,他是丞相身边最为亲近的侍臣,腰间挎的是丞相的青钢剑。这把剑,不知道砍过多少颗头颅。
而传言中这位不苟言笑、不行交际的钟先生,竟亲自向自己敬酒,虽说这多半是丞相暗中所示,但也足以让徐晃倍感荣光。他满面春风,说声“敬先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近侍微笑满饮,之后便走过全场,逐一敬酒,就连平日里从未说过话的无名小臣,他也并未遗漏。
酒过几轮,近侍多少有了些醉意,他回到曹操身边,挺身站定,一言不发。
此次酒宴,近侍的这番作为,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不过既然宾客尽兴畅饮,做主家的,心里面也十分高兴。曹操面带笑意的指了指近侍面前杯盏,命身侧侍女添酒。
生平未曾见他饮酒,今日之会,竟然也是海量。曹操心里尽兴,口中却略略责备道:“你有令在身,怎能饮酒?”
近侍还在笑着,只是笑的有些凄然,他说道:“已然醉酒,难以行事,恳请丞相收回成命。”
曹操忽然间愣住了,直到此时,他方才明白过来,近侍全场敬酒,既不是为了自己颜面,也不是为了现场助兴,竟仍是为了那小小仓官。
曹操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只是宾客在场,不便发作,只得沉声问道:“你一定要救他?”
近侍敛衽端容,伏地大拜,说道:“不是他,是他们。”
“他们,他们……”
“这些年来,你在我身边做事,令到人到,绝不迟疑。其余事情,向来不闻不问,既不近女色,也不碰杯盏。今日,呵,钟先生海量!曹某倒要问一问,你是为了那小子?还是女人?”
近侍惨然而笑。女人?他还从未爱过谁,也从来不知道女人是何滋味。他也曾幻想过脚蹬妻怀抱子,只是,恐怕不成吧……
一生不曾饮酒,突然喝了这许多,他有些支撑不住。只是他仍不愿起身,有些事情,他以前曾经想过,却从未去做,今天,他想试试。
他便在地上一直跪着,等场中众人终于瞧出其中变故,全都默然噤声时,近侍便又接着说道:“我这条命,是丞相的,虽死不能报万一。但是丞相,求你饶了他们吧……”
曹操脸色愈冷,“求”这个字,他还是第一次听近侍说起,就连当年冲儿死去之时,他也未曾开口说过半个字。
当众大拜,高声诉求,把这些背地里的勾当放到台面上来,虽并未明言,却显然是不打算留退路了。
曹操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能做到这一步。
权衡许久,他知道,人,是杀不了了。
不过,也不能就此放了她,否则,终究是个隐患。
他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当目光落在夏侯潭身上时,这才终于叹了口气。
罢了,不杀就不杀了,把她收起来也好。
曹操便对夏侯潭举起酒杯,邀他同饮。
二人对饮之后,曹操笑道:“听闻志恒下有一子,名夏侯杰,风流倜傥,潇洒俊逸,乃城中名公子,何不带他赴宴?”
夏侯潭是夏侯渊的弟弟,二人兄弟之情极其深厚。早年间兖、豫大乱,夏侯潭及年幼的夏侯杰,于战火之中与其兄、其女失散,不知所终。夏侯渊奔亡途中,因为饥荒疲乏,难以顾全,竟舍弃亲子,养活夏侯潭之女。
后兄弟相聚,夏侯潭得知此事,抱住夏侯渊失声痛哭,二人情谊更坚。
夏侯杰虽名为“杰”,可于将帅之家而言,实在是个草包。当年夏侯潭流离之时,夏侯杰尚年幼,跟着他吃了不少苦,也落下了病根。身体孱弱,常年久病,刀枪棍棒难以修习,身上半点武艺也无。也因如此,不仅夏侯兄弟觉得对不起他,就连下一辈的小将们,对他也多有溺爱。
再加上他相貌俊美,眉眼带笑,生就一副好皮囊,十分招人喜爱,又是夏侯家的长子。因此,每当做错了事,无论大小,从不受责罚,养成了骄奢**的脾性。平日里尽干些青楼馆舍、诱人妻女的勾当,就算有人告到家门,长辈亲族也全然不当回事。
夏侯潭深知其子恶名远播、臭不可闻,眼下突然听丞相提起,只道他说的是反话,忙起身赔罪,只说家中管教不严,回去之后,定当好好教育。
不想曹操却笑着摆手道:“年轻人不去看这花花世界,莫非要等到你我这般年纪才知道享乐?实不瞒诸位,当初曹某在京都时,那也是有名的纨绔。哈,哈哈……”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有人见曹操心情大好,忙跟着起哄一番,说些洛阳的馆舍趣闻,以助酒兴。
曹操接着说道:“听说他还未娶妻,男大当婚,咱们这做长辈的应该多操操心了。我这正有一户好女儿,家里也是将门之后,正好与他相配。”
夏侯潭尚在鸿蒙之中,全然不知道曹操究竟何意,但丞相尊口已开,于自己而言,显然是拒绝不了的。于是,他便抱拳道:“全凭丞相做主。”
一旁夏侯渊忙问道:“敢问丞相,可是戏言?”
曹操道:“君无戏言。”
夏侯渊点了点头,正色道:“敢问丞相,是谁家女子?”
曹操似有意无意的看了近侍一眼,笑道:“东城守门将,卢忠之女。”
……
东风花树,长乐未央,相府内这场酒宴,可谓是高朋满座,贵客如云。众武将文臣乘兴而来,尽兴而返。酒味醇美,姬女婀娜,灯烛摇曳,丝竹调和。
一夜鱼龙呵……
这种场合,近侍见得多了,不过与别人不同的是,他一向置身事外,权当一名看客。
仅此而已。
可今天却有些不一样,今天,他已经置身其中了。
他将伤药抹在伤口上,绑紧绷带,便挎起那把青钢宝剑,重新束在腰间,在如倾如诉的夜色之中,沿着河边长长的垂柳堤岸,向驿馆走去……
宵禁未解,路面上除了巡游的军士,空无一人。近侍远远的瞧见守城的将士走了过来,便忙遮住脸面。等将士走近,报了名头,不是东城军卒,他就松了口气。对了暗号,取出腰牌,亮了一眼之后,低着头快步的走了。
来到驿馆的时候,羿小狐还没睡,他正坐在院中庭木上,望着头顶上的月亮发呆。
近侍在他旁边站定,也抬起头去看月亮,这时,羿小狐正好看到了他。
羿小狐急急忙忙的站了起来,问道:“怎样了?”
近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只说结果的话,大概是好的,大概……
可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羿小狐说过的一句话,对他来说,这句话太过熟悉,也太过匪夷所思。他问道:
“这个世界是个圆,对么?”
羿小狐却有些急了,等了大半夜,就为了等一个消息,原本以为要到明天,现在既然来了,却不说正事,合着来扯淡来了。
“是,这世界是个圆。无论从哪里开始,只要向着一个方向走,一直走下去,总会回到最初的地方。”
果真如此吗?竟真的是这样?
近侍这样想着。
这番话,他曾听人说起,只是当时他并不理解,现在嘛,或许多少能领悟一些,可终究还是难以捉摸。
大概,不忘本心就是这个道理。
羿小狐瞧见他似乎还有话要说,怕没完没了的闲扯个没完,忙抢先问道:“怎样,能活命吗?”
近侍点了点头,也有些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不过,当他看到羿小狐眼中泛着的光时,便决定瞒下来了。
“能的,能活。”
他说了一半。
羿小狐吐了口气,终于能够松口气了,“能活就好,能活就好。“
只是,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妻,那杏眼明眸的少女,已经被曹操许给了别人。
一个纨绔,许都城中数一数二的纨绔。
他对近侍笑道:“那个,谢谢你了。”
近侍有些口拙,从记事起,他就没跟人客套过,这也是他第一次听人对他说“谢谢”。他低声说了句“不客气”,之后,就轻轻的、淡淡的笑了。
此时明月已过中天,当是后半夜了。天色伤寒,有些微冷,近侍便要告辞,只是起身之际,身体突然恍了一下,险些跌倒在花坛之中。
羿小狐忙扶住他,却看到近侍胸襟有血渍染了出来。他吃了一惊,问道:“你受伤了?”
近侍微笑着摆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他站了起来,依旧笔挺,转过身,背着脸,问了一句,“你们以后不能相见,你可明白?”
果然,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这些事情,羿小狐原本就想过,要么死,要么老死不见,本该如此的。
他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全都明白,但印象中那杏眼明眸的少女,脸庞愈发清晰起来。
羿小狐告诉自己,那是王垕的感觉,那是属于王垕的记忆,与自己并无太大关系。
事情,已经可以结束了。这样挺好,已死之人无法追究,至少活着的人仍然活着。
可以结束了……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近侍点了点头,对他笑了笑,然后,用一种尽量庄重而平和的声音说道:“我姓钟,名俞,字无期。”
羿小狐微微一愣,发现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近侍的名字。
姓钟,名逾?还是俞?字却是无期。无论从哪个意思上来讲,这都不是一个好名字,伯牙无期?还是遥遥无期?
他有些叹惋的笑了,之后,就正色拱手道:“在下姓羿,名狐,字嘛,假虎。对,字假虎。”
这下轮到近侍愣住了,姓羿,名狐,字假虎,这,还真是一个糟糕的名字。
二人便都开始发笑,近侍抬手道:“幸会。”羿小狐还礼道:“久仰。”
之后,近侍微微颔首,转身离去,羿小狐点了点头,摆手回屋。
这,算是二人第一次正式的相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