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的宵禁解了，一来因为明天就是五月初五端午节，又是女儿节。这等喜庆的日子，应该解了宵禁，让城中的百姓纵情欢愉。

二来，自然就因为张绣了。

他与一众族中兄弟都是第一次入都，见了这等繁华壮美的景象，心里便按捺不住的欢喜雀跃。想想自己戎马半生，见惯了腥风血雨、战场厮杀，就连住在宛城时，也须日夜提防、以备不测，又何曾见过这般百家灯火、安居乐业的盛况？

张绣很开心，他走在羿小狐之侧，说着、笑着。见了些稀罕玩意，便停下来驻足观望，偶尔也会花几枚铜钱，买几样点心零食，说是要带回去给他妹妹尝尝。

羿小狐倒也有耐心，一直微笑着相陪。听张绣说起，他几个同胞兄弟都已经战死沙场，家里只剩一个妹妹，才止十三四岁，目前养在叔母处。

他说起“叔母”二字时，语气稍稍有些停顿，嘴角也不由自主的抿了抿。

羿小狐其实明白，张绣叔母邹夫人，待他如己出，而张绣也视其叔母为生母。二者之间的亲族情谊，比之一般人要重上许多。

眼下他人既在许都，总不免会想起曹操私宠邹夫人的事情。

更何况，张绣身后跟着的几个族中兄弟，其中有一个，正是他的亲堂弟、邹夫人的亲生子嗣。

这种情况是有些尴尬的，张绣不愿想起，羿小狐自然也不会去提。他见张绣脸色多少有些感慨，便出言劝道：“过去的事情，只是一种经历。而人生在世，无论如何，都要向前看的。”

张绣知道羿小狐在劝他，便扭过头，对他笑了笑。

羿小狐接着说道：“你们几位来到许都，不就是想让宛城的百姓、让家里人过的更好。其实，这不管是对你们而言，还是对丞相来说，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张绣长长吐了口气，摆摆手道：“这些烦心事，不提也罢。羿先生，你瞧，这老头糖人做的真好看。”

羿小狐笑道：“倘若不弃，可直呼我的名字。”

张绣愣了愣，随后温言说道：“假虎兄弟？”

羿小狐道：“那是字。”

张绣便哈哈笑了起来，叫了声，“小狐兄弟？”

他身后几名兄弟跟着叫道：“小狐哥。”

羿小狐微笑着点了点头，答应下来。这时，张绣忽然指着面前糖人道：“不如，你请我们几个兄弟吃个糖人，也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几人一阵起哄，羿小狐倒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身上没带钱，还是向卢青青要了十几枚铜钱，买了七八个糖人，一人分了一个。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在许都街面上走动时，也是吃的糖人。那时候钟无期陪在身边，正带着他去看陆小有的葬礼。他对于这些事情还不知情，走到路边巷口时，对钟无期说：“你给我买个糖人。”

大概，人在开心的时候，总想吃些甜的东西，这是千古不变的定理……

几人便人手一个糖人，走在许都城的大街上。曹操的侍卫走来的时候，他们正说着家乡端午节赛龙舟的事情。

羿小狐笑着附和道：“明日既是端午节，又是女儿节，这里没有赛龙舟，倒有许多美貌的女子出来游玩。等明日你们办完正事，我带你们去四处转转，说不定就能碰到心仪的女子，把她娶回家去。”

他说这些的时候，几人连连拍手叫好。这时，众人就听到身后的侍卫唤道：“张将军请留步，丞相有请。”

那一队护卫是来请张绣及其兄弟入相府赴宴的，羿小狐虽是此间主事，但他级别不够，资历也浅，相府里这场盛宴，轮不到他出场。

他便对几人摆了摆手，说道：“你们快去吧，这是好事。”

曹操亲自派人相请，无论如何，张绣是不能拒绝的。他一边答应下来，一边将羿小狐拉到一边，悄悄笑道：“你且等我一等，酒宴结束，我与兄弟们便来寻你，今晚定要与你喝个痛快。”

之后，他便带着他的兄弟，随侍卫一起向相府走去。

在张绣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羿小狐忽然间有些怅然若失。他静静的站在那里，望着张绣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莫名其妙的有种诀别时的感触。

他突然大声喊了一句：“张绣！”

张绣即刻停下，他的几名兄弟也同时停下。他们回过头来，对羿小狐笑着，问道：“怎么了？”

羿小狐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同样报以微笑，说道：“没事，你们，一路走好。”

张绣便转过身，故作潇洒的向身后挥了挥手，大声喊道：“等我回来，不醉不归！”

之后，他就与他的族中兄弟一起，说着笑着，消失在浓雾渐起的夜幕中。

卢青青是察觉到羿小狐的突然变化的，他原本还好好的，与张绣等人有说有笑。可等到那些侍卫过来的时候，他就突然间变得有些低落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她总觉得羿小狐看向张绣的背影，不像是在欢送祝贺一位老朋友，却像是，却像是跟他告别。

将门出身的她，对于这些事情有着一种天生的敏感。她捏了捏羿小狐的手指，低声问道：“会出事？”

羿小狐摇了摇头，“不知道，希望没事。”其实在羿小狐的心里，对张绣是有些亏欠的。他希望他不要出事，最起码这样自己会好过一点。攻城不如攻心，留人不如请人。这句话，是他在第一次去老古巷胡同时，对郭嘉说的。

三万兵马也好，宛城城池也罢，调兵遣将、用武力夺过来的，永远都是下下之策。而最高明的做法，是让对方主动的交出来。

羿小狐自认自己并没有通天的本领，他无法让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将军，一个见惯了战场厮杀、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城主将军，主动的把他的人、他的兵，以及他的城交出来。但是他可以让这位将军离开他的大营、离开他的根基，可以让他身处囫囵之中，可以让他来到敌人的心腹之地。

事情进行的十分顺畅，甚至比计划中还要顺畅。张绣已经进城，他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带着他的兄弟，带着他的诚意，孤身一人，来到了许都。

羿小狐其实知道，在张绣进入城门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这辈子，别想离开。

他别想离开许都，更不要提回到宛城、回到故乡。

不可能的，曹操不会放他走，说什么也不会。那几封书信通告，全是假的，全是。

事情到了最后，顶包的自然是自己。只怕到了明天，于大典之中，这一切的一切都将真相大白。甚至不用明天，今天夜间的酒宴中，就有可能把一切说破。

那时候，自己不过是在明面上挨几句骂，之后就会受封受赏。

而张绣，将永远的失去一切。

“我是个坏人，青青，我是个坏人。”

张绣的背影已经不见，羿小狐却还站在路边。他看到浓雾渐渐升起，看到夜空中的星光渐渐醒目。他看到百家灯火连成一条条长龙，通向了安居乐业的远处。

可他看不见张绣。

卢青青在他耳边劝慰几句，之后就拉着他离开了。

羿小狐走在街上，深吸一口气，安定下心神，现在并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的母亲，现在仍被夏侯杰的人所困。张绣说，老太太并不在大营。那么，多半会安置在许都中了。

那夏侯杰，在等不到张绣回营之后，一定也会回来。

而羿小狐所要做的，就是在夏侯杰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把他母亲救出来。

钟无期已经去了两天，至今仍无音信。如果凭他的手段见识，仍是束手无策的话，那这件事情当真是有些难办了。

不过，总要先联系到钟无期，问问他到底有无线索，之后才好便宜行事。

他这样想着，就不由自主的向驿馆走去。卢青青告诉他驿馆已经被砸了，住不得人。她带着羿小狐赶往东桥大街，回到了她的家中。

卢忠依旧住在东城大营，院内并无一人。小姑娘打开大门，将羿小狐领进家去，就问他渴不渴、饿不饿。

这时，屋内忽然有人说道：“你们怎么才回来？”

羿小狐一听声音，就猛的推门而入，然后，他就看到了钟无期。

他点了点头，说道：“有些事情耽搁了。”之后就不再废话，直接切入正题，问道，“有线索没？”

钟无期笑了。

羿小狐心里便稍稍有些安稳。他知道钟无期是个一丝不苟、不喜玩笑的人，他若是笑了，那就证明，这件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果然，钟无期转身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答道：“人在哪里，我已经知道了。不过，看守严密，单枪匹马闯不进去。你也先放宽心，老太太虽是被人半路劫持下来，好在并没有受什么委屈。只是被关在屋内，外人难以见面而已。”

羿小狐脸色急切且阴沉，问道：“关在了哪里？”

钟无期抬起头，看着羿小狐，“说出来你大概难以相信，我打听了许久，黑道白道上问了不少人，这才从一个卖鱼的贩子口中得知。”

他微微吐了口气，正色道：“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