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绣是被光明正大请进相府的,大概他终此一生也未曾想到,自己居然不带一兵一卒,与一众兄弟一起,和颜悦色、昂首阔步的踏入夙敌死仇的家中。
两侧的仪仗队伍红装盛裹、挺拔俊逸。手中高举的槊矛上绑着旌旗,身上披挂的礼服上系着丝带。几百名执事浩浩荡荡的在相府外排开三里远,一眼看过去,如两列雄赳赳气昂昂的雄狮,威严而庄重,却又到处泛着大红喜事的色彩。
他们都是内城宫廷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原本只在明日露面,只因曹操为了迎接张绣,提前放了出来。
张绣与他的兄弟们走在大红铺就的锦缎地毯中,远处的乐声悠扬典雅,如隆隆鸿鸣,听之让人感动。他看到曹操站在大殿的台阶尽头,他看到文武百官罗列左右。他看到众人向他投来微笑,他便同样微笑着点了点头。
此次酒宴,郭嘉原本说只请荀彧、荀攸、徐晃、曹洪等人,多少再找些精明嘴利、却无关紧要的弄臣相陪,这就已经足够了。但曹操并没有照办,他不仅请了两荀徐洪,他还请了程昱、董昭,请了许多许多的武将文臣。
当然,夏侯氏也在其内。
按照曹操的意思,张绣举城来降,他与张绣的仇怨过往,在此间就要一笔勾销了。宛城既然已经归顺许都,无论如何,那都变成了自己的土地、子民。
而且,他觉得他多少有些对不起张绣,甚至有些亏欠。
他当然记得,曹昂、典韦,两人都是死在宛城。但他心里明白,曹昂、典韦,不是张绣杀的。他们根本就不是被乱箭射死,也不是被乱刀砍死。
他们死于何时死于何地,曹操比谁都明白。
外人常说,张绣一怒之下,提刀奔向曹操住处,杀了他的长子,杀了他的爱将,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更何况,这一切的起因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奸污了张绣的叔母,那位视张绣如己出、天香国色的邹夫人。
曹操脸上带着微笑,在看到张绣与他的兄弟时,他的心里竟莫名的感到有些歉意。
其实,不管从哪一点来说,张绣对曹操都是赤城的。以前他说投降,便真的投降。他将曹操请到宛城,居以豪奢、待以肝胆,甚至,他一直以晚辈子侄礼侍奉曹操。
然而,曹操奸污了他的叔母,杀光了他族中叔伯男人,害得他家破人亡。
现在,张绣再次来降。他入城时,不带一兵一卒、不带一将一卫,只与几名兄弟一起,漫步在许都城的街头巷尾。
想到这里时,曹操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见张绣仍走在白石台阶上,便深吸一口气,张开双手,笑着迎了下去。
两侧及身后的文武百官大感惊异,待反应过来时,曹操已经来到了张绣面前。他用双手拍了拍张绣的肩膀,叹了口气,笑道说道:“好,好,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曹操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一向计谋算尽、能言善辩的他,在面对张绣时,竟一时语塞,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
张绣双手抱拳,跪在台阶上,施礼道:“丞相,张绣带着兄弟们,回来找你了!”
这便是张绣与曹操,在时隔多年之后的再一次见面。二人各有心思,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至于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在外人看来,是你死我亡、不共戴天。但在曹操这边,却是可有可无的。
他那句“来了就好”,说白了,不过是难以出口的另一个意思。
他想说:“对不起……”
有了曹操表率在先,文武百官、武将谋臣,自然也早就已经看出了他的意思。于是,这场盛大的宴会自一开始便欢歌笑语、其乐融融。直到结束时,也没有丝毫的逾矩伪善。
等到众人都喝的差不多时,曹操便看了看张绣,对他点了点头,之后就托故起手,走到后堂去了。
他暗示的如此明显,就算张绣没看出来,也早就有侍卫过去提点他了。
张绣便急忙起身,想想曹操刚刚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有话要说。
他推测一番,大概也知道,他要跟自己摊牌了。
张绣兄弟是否能返回宛城,三万精兵是否依旧归在自己帐下,宛城这片土地城池,是否仍是张氏的故土家园,就要在酒宴之中的这一段小小插曲中定下来了。
他知道羿小狐给了自己三封信,也明白上面所说的条条款款。但他心里很清楚,在明日祭天大典之前,一切都是变数。
现在,所有的情况都有可能发生。甚至,曹操会在醉酒之后提一柄剑,砍了自己这颗头颅,为他的儿子爱将报仇。
但,他还是来了,因为羿小狐。
张绣走到后堂,见了曹操,躬身行礼道:“丞相。”
曹操忙把他搀扶起来,说道:“不必多礼。坐。”
张绣有些犹豫,他不敢。
曹操再劝,张绣这才坐下。他在猜测曹操把自己叫来,到底想说什么。是说宛城,还是兵马?他不是一直想将这些据为己有吗?
然而,令张绣没有想到的是,曹操忽然开口问道:“喜欢许都吗?”
张绣微微一怔,随后也就明白过来,微微低头,问道:“莫非,丞相在劝我留在许都?”
说起是否喜欢许都,显而易见,他是十分喜欢的。这座城池繁华而壮美,又是大汉之都,有着天下之中的美誉。关键是,这里有他十分欣赏的朋友。他想象着自己能够放下负担,放下一切,与羿小狐把酒言欢,谈天下大事,品天下美食。想象着与他与卢青青与自己的兄弟们一起,骑一匹快马,在田垄旷野中信马由缰,自由自在的漫步。
只是,他必须要回去。他家里的叔伯几乎死绝了,他是家里唯一一个能站出来的男人。
他点了点头,答道:“许都繁荣盛景,见之让人侧目。”
曹操笑了笑,说道:“你若喜欢,可以留下来。”
果然,他果然是这个意思。张绣脸色渐渐低沉,他早就想过,曹操,总是要变卦的。
可没等他开口质问,却听曹操叹息着道:“但你若想回去,也大可回去。许都不会有人拦你。”
这句话,倒让张绣吃了一惊。他唯恐自己听错了,便抬起头来,望着曹操。
曹操接着说道:“你既然跟了我,总不能让你再受委屈。明日大典之后,你若想走,就走吧。若想留,就留下,这个随你。至于其他事情,你与郭嘉,罢了,你与羿小狐商量着办吧。”
然后,他站起身,再次拍了拍张绣的肩膀,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张绣走出后堂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敢相信,那位大名鼎鼎的奸雄,人称“汉贼”的曹操,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这些条条款款。他总觉得,这里面似乎别有隐情。但到底是什么,他说不上来。
曹操自从去了后堂,就没有再出来。文武百官知道他有些乏了,便开始托故告辞。作为这场酒宴的主客,张绣自然不能第一个走。不过他也识趣,见殿内人走的七七了,便起身唤来侍卫,让他给曹操告个罪,之后就带着族中弟弟们,往殿外走去。
相府地广院多,几人一连穿过几进庭院,依旧没到大门。张绣的几个兄弟走的有些乏了,就在亭榭之中稍坐歇息。这时,从院门处走来几个人,鬼鬼祟祟的,正在那里东张西望。
引路的侍卫瞧见,大喝一声:“什么人?”
其中一人急忙弯腰答道:“小人是府上长工,来库房里拿些东西。”
侍卫喝道:“库房不在这边,滚!莫要怠慢了贵客。”
那人向张绣处瞄了一眼,便急忙溜去了。
忽然,张绣的一位兄弟咦的一声,说道:“这人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另一人答道:“不就是夏侯杰的狗腿子,那流氓头子,一刀砍伤徐副官的。大哥将他给放了,不想竟跑到了这里。”
张绣一听,豁然起身。他扭头看着侍卫,问道:“夏侯府与相府之间,可共用奴役?”
侍卫笑道:“将军说哪里话,这里是相府,哪怕是奴仆杂工,又岂能随便与外人共用?”
张绣哦一声,略略思索,顿时低声喝道:“快,追上那人,抓起来!”
侍卫还待要问个究竟,张绣身后一兄弟早就已经飞身而起,向院门外追了过去。
那流氓头子见了张绣,本来正在一角偷听,不想张绣这位兄弟眼尖,早已瞧的清清楚楚。他拔腿要逃,却被张绣这位兄弟一把抓住衣领,硬生生给提了过来,按倒在张绣面前。
张绣冷眼盯视过去,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道:“小人本就是相府长工,确实是来拿东西的。”
侍卫听见,出声斥道:“谎称相府中人,被查出来,可是要砍头的!”
他唰的一声抽出长刀,架在那人脖子上,喝道:“说,你到底是谁?”
那人眼见如此,没有办法,只好老实交代。
“小人是夏侯公子身边人,到相府里,是来拿人的。”
“拿谁?”
“羿,羿小狐的母亲。”
张绣呵呵冷笑道:“果然如此,我一见你就猜到此事,果然如此。你们好胆,竟敢把人藏在相府之中!”
那人被连番恐吓审问,早就已经吓破了胆,跪在地上一直磕头,只磕的头破血流,仍不停下。
张绣看也不看,他让身后兄弟将那人绑了,与他一起,将羿小狐的母亲救了出来。
老太太是被夏侯杰安排成老婢弄进来的,她被关在闲置的库房中,已经许久不见天日。在见到张绣的第一眼时,她急忙跑了过去,抓住他的袖口,老泪纵横的问道:“你们说我儿子没死,说我回来就能见到他。我儿子呢?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的儿子?”
张绣抓住老太太的手,柔声道:“我,张绣,是你儿子的好朋友。老夫人,现在,现在我们就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