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无期告诫羿小狐,“眼下许都解禁,张绣入府赴宴,明日既是端午节、女儿节,又是张绣拜天祭典的日子,我总觉得,今晚会有事情发生。你千万不要出去走动,一切等我消息。”
他要去救羿小狐的母亲。
其实,按他的身份来说,出入相府十分随意。但关押羿小狐母亲的地方,有许多陌生人看护,张绣不认识,所以并不敢轻举妄动。
他心里也明白,能在相府之中安排人手,仅凭夏侯杰那小子,资历和手段是不够的。这里面,必然有某位大人物插手。
只是,他还不知道张绣威逼着那流氓头子,已经把羿小狐的母亲救了出来。
他挎着一把剑,只身一人回到了相府之中。
有了钟无期那番话,羿小狐自然不会外出。
他原本就不喜欢热闹。
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静静的向街面上望去。万家灯火,通明透亮,远看似萤火,近看如白光。酒肆楚馆之中,笙歌燕舞、人影幢幢,已经宵禁了几个月的许都,终于在这一刻散发出了都城该有的魅力和景象。
羿小狐如隔世之人一般,只远远的观望,似乎这一切和他并没有多大关系。他心中牵挂的,除了身边的少女、持剑的侠客、远来的将军,就是那位已经“失去”了亲生儿子的老妇人了。
张绣回来的时候,羿小狐坐在石凳上睡着了。街面上噪噪杂杂,人声鼎沸,他并没有注意到张绣等人的脚步声。只是在睡梦之中,他隐约间听到有人在耳边说道:“小狐兄弟,我们回来了!”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张绣等人正对着自己微笑。
羿小狐缓缓站了起来,问道:“没出什么状况吧?”
张绣摇了摇头,随后哈哈大笑几声,“好得很,一切都好得很。”
羿小狐长长吐了口气,呢喃几句,“那就好,那就好。”接着就又皱起眉来。
看样子,张绣的事情大概是圆满的,只是不知道他与曹操是怎么谈的。不过,无论过程如何,结果总是好的。
这多少让羿小狐心里好过一点,最起码在张绣这件事情上,他是能够得到些许安慰的。
剩下的事情,就只等钟无期回来了。
他正在思考这件事情,忽然又听张绣笑了起来。羿小狐抬起头,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张绣道:“我是在替你开心。”
羿小狐怔住。
张绣接着说道:“眼下你最担心的是什么?”
羿小狐苦笑道:“自然是,自然是老人家的事情。”
张绣故弄玄虚的指了指院门,挤了挤眼睛,笑道:“你猜猜看,门外站着的是谁?”
羿小狐听罢,心里突的一颤。他抬起头,向门外看去,只见院门外站着一个老妇人,瘦弱、矮小,穿一身素衣、提一支拐杖,佝偻着身子,正颤颤巍巍的看向自己。
在这一瞬间,羿小狐整个头脑之中忽然轰的一声,炸开了。他急忙向前跑去,在老太太面前停下,伸出双手,看着她,说道:“母,母,母……”
他眼眶含泪,口齿不清,想要说出那句“母亲”,却硬生生止住了。然后开口的是,“你,回来了?”
老太太唔的一声哭了出来,声音悲戚,却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感动。她丢下拐杖,抱着羿小狐的肩膀,哭着喊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张绣等人不忍直视,纷纷别过脸去。有的在抹泪,有的在感慨。屋内卢青青正在烧水,听到声音也跟着跑了出来。看到老太太时,她没忍住,也哭了。
老太太一直哭了将近一刻钟,仍没有停止的意思。羿小狐忙搀着她让她在石凳上坐下,柔声劝慰起来。可老太太终究难以克制,就算坐在石凳上,仍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抓住羿小狐的衣袖,直直的盯着他。仿佛只要她一松手,她最疼爱也是唯一的孩子,就会离她而去,再也看不到了……
这种生离死别的情景,羿小狐是有些陌生的。虽然他也曾经历过亲人去世、好友离开,但那时的情景和现在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忽然想起来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印象中那位已经模糊的父亲在离开时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能照顾好你的母亲吗?”
羿小狐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他知道他的父亲一直都没有回来。
他大概已经死了。
他当时回答的是:“能。”
能,回答的是能啊!
“我已经长大了……”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照顾好他的母亲。
不仅如此,还让她因为自己受累受委屈,受离别之苦,受丧子之痛。
一想到这里,羿小狐的眼眶就再次红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她,哪怕到了现在,他仍不敢叫她一声母亲,他实在是有些,有些愧为人子。
也就在这个时候,这个母子团聚、感天动地,本该其乐融融、尽享天伦的时候,院门外忽然传来两声“啪”、“啪”的拍掌声。
羿小狐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张他最为厌烦的脸。
他看到了夏侯杰。
他看到夏侯杰伸出双手拍了几下,之后就背着手走进了院子。他看到夏侯杰身后跟着几十名彪形大汉,全都手持兵刃,冷冷的笑着。
羿小狐立马低沉下脸,站了起来,盯着夏侯杰。
夏侯杰走着、笑着,他瞄了张绣一眼,随口说了句,“可以。不仅背着我入都,不仅动了我的人,还背着我干了这些勾当。叛徒的下场,总是活不长。”
以往在夏侯杰面前,张绣是丝毫不敢违逆的。倒不是因为他怕夏侯杰,他怕的是夏侯氏的权利、兵马。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是曹操的人。除了曹操,没人敢动他。
就算是夏侯氏也不能。
于是,张绣昂起头,说道:“张某的命,倒要经过你手?”
夏侯杰用手指点着张绣,道:“经不经过不好说,不过现在轮不到你。”
他转过身,直接略过张绣,看了看老太太,问羿小狐道,“姓羿的,这婆子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把她拐走?”
一旁张绣的兄弟站出来斥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是羿大哥的母……”
张绣忽然大喝一声:“住口!”
那兄弟一愣,看了看张绣,有些不解。
羿小狐与老太太之间的关系,是搬不了台面上的。如果承认他们是母子关系,那么,粮官借头案,及羿小狐就是王垕这个秘密,就将公之于众。
到那时候,就算曹操不想杀他,他也会被人逼上断头台。
因此,羿小狐并没有开口。
但这些事情,老太太是不知道的。她愣了愣,随后一脸茫然的问道:“垕儿,你,你怎么……”
羿小狐忙低声道:“别说话。”
老太太顿时止住。
夏侯杰走近一步,皮笑肉不笑的问道:“老人家,你刚才叫他什么?垕儿?是么?”
这时,卢青青突然大声喝道:“夏侯杰,这里是我家,滚出去!”
夏侯杰置若罔闻,他依旧笑眯眯的,盯着老太太。
老太太情知有些不对劲,可总也想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看面前的状况,似乎,似乎他们母子之间,并不能相认。
她明白过来,随即摇了摇头,道:“公子听错了,我什么也没叫他。”
夏侯杰即刻顿住,他拍着手点了点头,连说了几个“好”字,就又盯着羿小狐。
此刻本该是母子团聚、欢天喜地的时候,张绣也一直想着能当着羿小狐的面拜会拜会老夫人,和羿小狐好好的喝上一顿,大醉一番,然后彻夜长谈,或许,也可以结为兄弟。可就因为夏侯杰的到来,整个院子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异常压抑、低沉。
他有些不能忍。他每次看到夏侯杰,总想起那日佯装醉酒时,那恶少在自己面前说的一番话。
他总会想起自己甘愿给他当狗,被他呼来喝去的日子。
虽只有短短的三天,可在这三天之中,他当真是受尽了屈辱。
他想当一条狗,都当不成……
张绣越想越气,终于一个没忍住,站出来指着夏侯杰怒道:“滚!”
只这一句话,夏侯杰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原本挂在脸上的假笑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狠毒辣、又有着一丝决然的眼神。
他点了点头,说道:“好,本来你的事我打算过一会儿再说,既然你找死,怨不得我。”
张绣冷笑道:“你能把我怎么样?”
夏侯杰道:“我不能把你怎么样。打,我是打不过你的。你是将军嘛,我只是一介公子。你喜欢舞刀弄枪,我却只喜欢女人。”
他说“只喜欢女人”时,笑着抬起了头,看了看站在屋门一侧的卢青青。
卢青青随即厌恶的别过了脸,不想搭理。
夏侯杰便再次看向张绣,他说道:“我这一生,玩过的女人很多,很多。太多了,多到我自己都说不清。有风姿卓绝、被人称为人间仙子的舞姬,有品行纯良、娇美柔弱的妇人,就是别人家的老婆。还有青楼楚馆的妓女,那手段真叫一个高明,能让你欲仙欲死……”
他说到这里,手下人全都发出嘿嘿呵呵的笑声。卢青青更感厌烦,她真的想将这个令人恶心作呕的混蛋赶出去。
夏侯杰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看看张绣,见他皱着眉,似乎不明白自己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加快了语速。
“当然,你们能想象的玩法我都试过,你们能描述出来的女人,我都玩过。除了,除了……”
夏侯杰不由自主的看向卢青青,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突然莫名的怔住了。他急忙摇了摇头,长长的吐了口气,继续用那种阴狠毒辣的语气说道:“除了两种人……”
张绣向前一步,打断他的话道:“你爱玩谁,和张某无关。张某不愿听你在这里聒噪,夏侯公子,若无其他事,请回。”
夏侯杰笑着说道:“有关的,有关的,马上就有关了。本公子一生之中没有玩过的,有两种人。第一种嘛,呵呵,自然是丞相的女人。”
众人一听,全都愣住,纷纷向他看去。
夏侯杰接着说道:“丞相的眼光一向是不错的。他的女人,无论是从样貌身段上来说,还是从内在品质上来讲,都是一流的。所以,没玩过丞相的女人,一向是我的一大遗憾。”
羿小狐原本正静静的听,他在想夏侯杰今天过来到底所为何事。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泛起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他扭头看了一眼,发现不仅是夏侯杰,就连他手下那帮打手,全都盯着张绣发笑,有几人的目光还在张绣身后的族中兄弟间扫来扫去。
一瞬间,他顿时明白了。
羿小狐双拳紧握,他咬着牙,盯着夏侯杰,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低吼的嗓音说道:“夏侯杰,你别找死!”
夏侯杰扬起头,瞪着羿小狐道:“找不找死,轮不到你来说。你若敢动手,尽管来。但是今天,就在今天晚上,丞相的女人,我必然到手!”
他再次看向张绣,又换了刚才那副冷言冷语的嘴脸,“至于第二个,就更难得了。我玩过年轻的、年长的、甚至是年老的,但却从来没碰过年少的。我不好这口,所以,今天想尝尝。”
张绣被他这番话弄得晕头转向,他知道这不是好话,夏侯杰一定另有所指。但他想不明白,这混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问道:“夏侯杰,你到底想说什么?”
夏侯杰原本正盯着张绣,脸庞几乎已经贴了过去,等见到张绣着急,他就突然笑了。他向后退开两步,走到那帮打手之中,从腰间取出一把熏香折扇。打开来,一边摇着一边说道:“张将军,自宛城到许都,大概要走多久?”
张绣不明所以,答道:“快马单骑,三五日。”
夏侯杰又问道:“若是千里良驹呢?”
张绣答道:“那也要两日。”
夏侯杰点了点头,再次问道:“若是日夜兼程,一刻不停呢?”
张绣愣了愣,道:“若不停歇,一日足以。”
夏侯杰啪的一声合上折扇,笑道:“那就是了,若是三天前出发,日夜兼程,赶到宛城,只怕今日就能回来吧。呵呵,呵呵呵呵……”
这话,张绣没有回答,因为他在一瞬之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起夏侯杰刚才所说的形形色色的女人,想起夏侯杰特意冒大不违点出的“丞相的女人”,想起他口中所说的年少女孩,想起许都到宛城的一日路程……
他想起了自己的叔母,想起了自己只有十四岁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