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农历九月十九。城东庙会。
鼎沸的人声之中,一个身着深蓝色暗花道袍的女子匆匆走过。她肩负一柄长剑,长发用一截纤细竹枝高高束起,在头顶挽成一个髻。她身姿轻盈,双脚落地犹如蜻蜓点水,宽大的袍身随风翻飞很是飘逸。齐腰长发也是如此。
女子眼神专注,全然不顾人群的眼光和议论。半刻之后,到达郊外一溪泉边。
霜降一过,天气便开始干冷起来,早晚的凉风一刻也不肯停息。女子赤脚站在水边,似乎全然不觉天气寒冷。她左右顾盼,显然在等人。
应该是因为庙会的缘故,人群都聚到热闹的地方了,郊外显得格外冷清。
见一直没有人来,她便缓步走到不远处一个由青瓦红木的凉亭里席地坐下。现在离黄昏还有一阵,他可能还没来,也可能已经走了。想到这里,她取下佩剑,闭目盘膝,开始打起坐来。
天色很快变暗了,一个身型修长的少年从远处疾走过来,嘴里还大声呼喊着:“兰姐姐。”
少年冲进凉亭里便瘫坐在地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真,担心,你,走了。哇,我,刚才,跑得可,快。”
兰翊翎这才睁开眼睛,看着少年气喘吁吁的样子,严肃地说:“气喘匀了再说话,我听着费劲。”话虽这么说,但她的表情并不恼怒。
少年早就习惯了她说话的口气,不仅不怕她,听她说完反倒笑了。因为两人见面的时间并不多,有机会聊天已经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片刻之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布包裹递过去,说:“这个送你。”
兰翊翎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双黑色的布鞋。有点意外,但既然收到了就穿上试一试。于是站起身来,抬脚拍了拍脚心的灰尘。
少年看她要试鞋,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像在对她解释,又像在自言自语地说:“本来想你可能会喜欢花一点的样式,但是又想到你平时的打扮都比较素净,所以还是买了黑色。这个鞋底子我专程挑的最薄的,想你赤脚惯了不会喜欢太硬的底子。”
兰翊翎穿上鞋子在地上跺了跺脚,说道:“嗯,很好。”
“那就好。”少年雀跃起来,“我跟你讲讲今天庙会上看到的戏法好不好?”
兰翊翎微笑点头。其实庙会的戏法她看过不知多少次了,但听他讲起来总能听到些新鲜之处。
回想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也是在庙会之期,也是在这泉边。一个戏水的小孩,一个在凉亭里打坐的道姑。
“你是尼姑吗?”他先走过去,手上拿着一个被水浸湿的小木棍。他已经用这木棍在水里搅了好半天。
“我不是。”兰翊翎斜了他一眼,从头到脚崭新的棉布衣裤,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孩。
“那你为什么穿得这么奇怪?”他拿棍子指了一下她,好像是想戳一下她的衣服,但是伸出手去又没敢做动作。
“没什么奇怪的。”
小孩不死心,围着她转了几圈。又说:“我知道了,你跟上午在庙会里摆摊算命的人是一伙儿的,看衣服就知道了。我爹说你们是骗子。”
他说完也不走开,隔着两步的距离,等对方回答。
一开始兰翊翎是不打算理他的,但是看他执着的眼神,就觉得这小孩多半是自己一个人在水边玩得太无聊了。
“对,我是骗子。”她承认到。
“啊?你真的是啊?”小孩子很失望。
“对,我真的是。”兰翊翎心想这段对话算是结束了。
小孩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接着问:“那你是骗子的话,就是说谎话骗人家的钱,但是不会卖小孩,对不对?”
“啊。对。”听他这么说,兰翊翎倒是有点好奇了。
小孩沉默了一下,从刚才还一副气势十足的样子,转眼变成了泪眼汪汪委屈巴巴。他说:“姐姐,求求你送我回家吧。我迷路了。”
现在想起来他那时候的表情兰翊翎都忍不住要笑出来。
“你别哭,我送你就是了。”兰翊翎站起身来,抓住那孩子的手,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余白。姐姐,你叫什么?”
“我叫兰翊翎。”
“姐姐,你真的不是尼姑吗?”
“我不是。”
而今,小孩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每年庙会之后,两人都在这泉边的凉亭里小聚。
“兰姐姐,我马上要出国了,去留学。”道别之时,余白郑重说道。
“去哪里?”
“去日本,东京。”他回答得很明确,应该是决定已久。
“为什么去那里?”
“要抗日所以要去日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少年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炯炯、字字铿锵,“这是国家大义。前几天我在学校读到了先生写的文章,还看到了上千个大人物签名发表的《中国人民对日作战的基本纲领》,现在是我们总动员的时候了,是中华民族武装自卫的时候了,要把日本帝国主义驱逐出中国。”
兰翊翎看他脸上的神情跟往常大不一样,已经不是为了新奇玩具感到开心的小孩了,是为国家奋斗的有志青年。
“啊,兰姐姐你仙风道骨,肯定觉得我说的没有意思。”兰翊翎一直没有搭腔,余白意识到自己可能讲的太多了。
“没有,我觉得很好,你很有志气。”兰翊翎微笑着说,“那你什么时候走?”
“就这个月。”余白想到接下来很久不见,话音变得有点低落。
“嗯,离家不易,你要加油!”
余白有点失望,因为听兰翊翎的口气里没有不舍的意思,于是刻意补充了一句:“那我们就要很久都见不到了。”
兰翊翎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她也有点不舍得这个有趣的小朋友,但是就此别过也不是坏事。否则再过几年,余白肯定会发现她的秘密。
“告诉我你家住哪里,回国以后我去看你。”
兰翊翎看着他真诚的眼神,突然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于是笑着对他说:“放心,总会见面的。”
当时的兰翊翎,纵然有千样法术、万般变化,也想不到眼前如此清澈的少年,有朝一日也会被仇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