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村男儿、莫回头!荣华富贵向前走。黄土地荒凉发人愁诶,几亩高粱赚个球!凉炕头,穷窝窝,婆娘谁稀罕瓦窑洞……”
村口,经常在农地里哼奏秦腔的老人,为即将出乡关的村里青年信口唱了一段,声音洪亮,语调悲亢,充满着期许,充满着不平。
离三远望了会儿村子,心里五味杂陈,这里埋着他的根。如今,他拎着书箱,扛着行李,背井离乡,是想好了去沪市落地生根吗?
不是,不是,离三的根会一直扎在这里的土地,不仅是他外公的坟在这儿,他亲娘的坟在这儿,更是他自己的坟,将来也在这儿。落叶归根,现在离乡的他,不是枯黄迟暮的昨日黄花,还是一片朝阳翠绿的叶子,该随风飘落,该随波逐流,在茫茫人海流浪,浪迹到天涯,直到飘够了,浪够了,终将,他要回自己的根儿这片黄土地。
离三敛下所有情感,轻轻道:“姐,我们走吧。”
沈清曼冷冷地点点头,了停在村口的拖拉机。
轰隆隆的拖拉机,将载着这些年青的娃儿,到县城坐大巴,坐大巴到省城,到省城坐火车,坐火车去沪市。
这一趟,一人一共两张红票子,够抵得李家村一户人一个月、两个月的收入,买下的车票都攥在乡下娃子手里,他们到现在心疼得肝都哆嗦,甚至没准到了车站,腿不听使唤地往退票口走。
但是,一想到李土根给他们画的饼,他们就像烈日高阳下饥渴难耐的士兵,眼瞅到了梅子林。一个个,都像山狗,兴冲冲地扑进了车站。等大巴车一开动,再有意反悔,也逼梁山,只能跟着车一块颠簸晃悠地出县城。
山路,坑坑洼洼,七拐八弯以后,才了平坦的高速公路。司机说,按车程,得开三天两夜。
此时,27座的大巴车里弥漫着一股刺鼻呛人的烟味,坐在大巴车里的27人里,两个人正在抽烟。一个司机,一个带了6个同村的李土根。李土根抽的是十几块的玉溪烟,但他只给司机一根,他自己抽了一根。其余在车,抽的全是同村人孝敬的陕西烟,比如猴王。
一根接一根,不嫌多不嫌少。李土根手捏着过滤嘴,乐呵呵跟同村唠嗑,什么初中辍学、外出打工、混迹沪市等等,李土根自说自话,把以前犯的不少二流子荒唐事绘声绘色地漂白,来了个浪子回头金不换。
听的人面面相觑,心里不得怎么嘀咕,可面是要给几分薄面,毕竟据他说,他这次回村,就是代他的工头招工,回去以后起码提拔成工长,管他们几个同村的人。
“土根,你大跟额大,是把弟兄,在工地的时候,你可得照顾额点。”有人一面递烟,一面套近乎。
“都说了几遍啦,不要叫额土根,叫额图昆,知道吗!”
李土根在外闯荡了几年,越发地不喜欢同村人唤他的小名或大名,内心也越发讨厌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为此,他费了大概三十分钟的唾沫星子纠正同村人对他的称呼,统一口径,叫他的新名字李图昆。显然啊,在大城市呆久了,嫌弃跟“土”沾一点边。
一路,车在沥青路开着,太阳从那头移到这头,靠窗的沈清曼至今没跟离三说过一句话,面若冷霜,连连推拒掉他递过来的干枣、烙饼。
李土根从余光里瞅见离三的窝囊样,努努嘴示意围在他四周的同村人朝他看去,大声向他调笑道:“瓜皮,是不是陕北的种,咋地没把儿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疼媳妇的沪市小女婿喽!”
同村人一个个噤声,谁也不敢犯怵笑话离三,他们诡异的沉默,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倒显得捧腹大笑的李土根有些异类。
“哈”
李土根发觉到不对劲,左看看,右看看,对众人的不理睬不满又好奇,“你们咋不笑,难道额几年没回来,李家村带把的都惧内了?”
“土,不对,图昆,他是李三啊,你不认识他勒?。”有人见李土根忘记离三是谁,好心提醒。
离三?李土根一愣神,在同村人围观了几秒以后,猛地惊醒,指尖夹的烟给一哆嗦脱手掉在地。他来不及把烟踩灭,手扶住椅背,冲离三的方向点头哈腰,道歉道:“哈,原来是离三兄弟,你看老哥这记性,竟然忘了也招了你。嘿嘿,你抽烟吗?”
李土根忙从口袋里把那盒玉溪烟掏出来,翻开纸盖想叫人传一支,又寻思不妥,咬咬牙把整盒递过来。
沈清曼瞥了眼,把李土根前倨后恭的模样尽收眼底,她一言不发,心里再清楚不过,之所以他,他们怕离三,是因为村里流传着一段关于他的传闻
村里从前有一个二流子,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一门歪心思靠哄骗靠勒索同村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立威,看离三面老实巴交,就专门找他的麻烦。有段逮到时间,总是在村头堵住离三骂天骂地,逮到就使劲抡拳踢腿欺负,但离三呢,出奇地好性子,依旧憨笑纵容,一直到那二流子有一次口不遮拦,话头里竟连带连累李婶、外公一块受骂。
自打那以后,二流子简直像人间蒸发,突然不见了踪影,村子里曾动员找了几次,却一直没找到人影。报了案,结果当地公安立案花了两年,一样没找到这个尚未注销的失踪人口。据传,二流子某天大彻大悟了,南下到一个叫鹏城的地方打工,也有的说是……
但这并非是最令整天晃悠流荡在县高中的地痞流氓忌惮的,他们忌惮是从李家村出来的另一则关于离三的
据白天到山砍柴的李铁柱说,离三曾经在山打猎,遭到一头重达190公斤的发情母野猪的袭击,撞见的他当即吓得拔腿就跑,躲到一处石头。探头出去,就看见离三非但没跑,反而迎去,像戏文里武松打虎那样,抄着家伙便一个劲儿狠揍粗皮厚肉的野猪,打得野猪竟满地乱窜,窝囊地往深山里跑。
而后,李铁柱目瞪口呆地瞧着离三追进深山老林。等再见着离三,已是黄昏的时候,那时,听他描述的村里人都站在村头张望,亲眼目睹他扛着口吐白沫的野猪走回村。也是在那一天晚,村里敲锣打鼓,家家户户磨刀霍霍,烟囱冒烟,都烧着火变着法吃野猪肉。
再然后,满嘴油腥的悠悠之口把离三斗野猪,越描越神,天花乱坠,乃至夸张得都快成神话了。也因此,听过但没见过的,将信将疑,只当是一个传言。
只是,李土根嘴里貌似还记着那野猪肉的味道。
“我不会抽烟。”
离三说着,注意到沈清曼掩住口鼻,露出一副对烟味厌恶的神情,他朝李土根说:“土子,你也少抽点。”
“好的,好的。”
李土根坐回位子,立即把耳朵边的烟取下来,放进烟盒,又瞄见刚才掉在地的烟头还冒着烟,慌里慌张地一脚下去使劲碾了几下,轻呼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再瞧瞧离三,瞧他闭目小憩,悻悻地转回头,咽了咽口水。
“图昆,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李土根摆了摆手,又跟同村的其他人聊起了其它的话题,似乎刚才的一幕没有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