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从9点出发,行驶到十二点,搁在半道休息了一阵,再开动,一直到夜间8点,车才像筋疲力尽的神骏,排放黑气,扬起烟尘,晃晃悠悠地停至一家旅店。
“都下车吧,今晚都住在这儿,明天门口集合车。”司机一拉手刹,冲后头喊道。
车里的一干人,你瞅瞅我,我瞧瞧你,都不答话,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
“愣着干啥呢,下车啊!”司机面色不悦。“怎么地,你们不会想在车里过夜吧?“
“是啊!咋,不行啊?”
“额们就在车里睡,不去旅店,不花冤枉钱!”
“对啊,谁知道你们有没有抹了猪油黑了心,跟旅店勾结,专坑同乡的钱!“
一个人出头,其他乘客一块起哄,其实都一个意思不管司机是不是有意开到这里,不管旅店是不是一家宰人的黑店,哪怕前不着村后不着地,他们不愿意多花冤枉钱,宁愿躺在又闷又臭的车里,度过整宿。
“贼你妈,你说啥咧!额黑心,额坑同乡?”司机怒气冲冲道。
斜倚在窗边的乘务员,原本昏昏欲睡,争执一起,猛地一激灵,抓住面前的横杆,从焐热的座位起来。
她劝道:“都别动手,都别动手,有话好说,都是一个地方的人!”
其他给吵醒的乘客,也三言两语地劝架,这才两边松了手,怒目而视。
“各位老乡,额们夫妻俩跑了有七八年,从来没有动歪心,干过坑害老乡的事。“
乘务员边说,边指向灯火通明的旅店,“这家,确实是附近额们能找的最划算的,一晚就25,而且有水有电睡大板床。”
“你们肯定跟旅店合起伙挣咱们的钱。不成,我们就睡车里,哪也不住!”接二连三有人反对。
司机怒道:“不住,那就给老子滚下车,自给找地儿睡!”
“凭啥,额们票钱都给了!”
“票是让老子载你们到省城,没准你们住额车。要睡,行,加钱!”
“哎,哎,火气都别这么大。为了二十五至于嘛!大伙,要额说就住吧,反正票都不止这价儿,大伙也别心疼这点。”李土根打着圆场,“再说,二十多号人睡车里,这味不得熏死人,额大老爷们不在乎,女的咋办!”
一些人动摇了,彼此观望,却不敢乱动。
“姐,我们下去吧。”离三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他只在乎沈清曼不能遭罪。
有一,便有二。又磨了一阵,其余死犟着的,也一个个不情不愿地下车投宿。
进了门,老板坐在招待台,他的背后墙壁挂满出租的房间门牌号。隔着玻璃窗,他公式化地询问乘客,一边收钱登记,一边递交钥匙。
“一间25,住到明天12点,要几天,要几间?”老板操着关中口音重复问。
一来二去,等轮到离三,他提着两口箱子,两肩扛着行李袋,慢步走来,偌大的块头一下子遮挡住天花板电灯的光,一片黑幕瞬间笼罩住老板。
一时间,老板察觉到一种黑云压城的压抑感,他随即抬头,随便一瞧,见是一对男女,想当然道:“一间25。”用刀型圆珠笔指了指墙壁,示意选一间。
“老板,要两间。”离三回头,偷瞧了眼静站着的沈清曼,声音很轻,怕她听见。
“两间,确定吗?额们这小本生意,收了钱概不退款。“提老提醒道。
“行。”
离三暂放下箱子,从缝在裤里子的内兜里,小心翼翼地露出钱的一角,手指沾点口水,细细清点了五张十块。
老板瞧在眼里,心里为多赚一笔高兴,唰唰地在笔记本潦草写了几笔,又怕他临时起意反悔,喊道:“两间各一夜,五十,交钱领钥匙。”
“慢着!”
也不知道沈清曼什么时候走到离三旁边,她一手按住推过去的五十,斜了眼发愣的他,语气清冽:“不要浪费钱。”
“老板,只要一间房。”沈清曼睨了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发呆的老板,一脸冷漠。
“哦,哦,好。”
相比较少赚了二十五,有幸一睹如此的花容月貌,老板竟一点儿不觉着亏。只是心里非常不痛快,暗想,码的,你个傻大个居然能娶着这样的,还分房睡!真他娘生在福中不知福,搁我有这样的俊俏媳妇,早巴不得天天耕田,就算累死也甘心。
离三急道:“姐,一间房就一张床,我们俩咋睡?”
“难道要睡两张床吗?”沈清曼神态严肃,一板一眼,无比认真。
姐弟,有睡一张床的姐弟?邪念不禁滋生,老板的眼神越发猥琐,他壮着胆子,偷偷瞥了眼自家的母夜叉,那五官模样,是越看越嫉妒,恨得牙痒痒,不免窝火,催促道:“喂喂,你们到底是一间还是两间,后头还排着队呢!”
“两间,两间。”钱给沈清曼压着,离三仓促地往兜里伸。
沈清曼一把攥住离三的袖口,不似往常温柔可人,充满戾气地瞪着他。
“去领钥匙。”
沈清曼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气把他打发到隔壁的窗口,而后面朝老板,丝毫不计较他打刚才就一脸猪哥模样看她。
“老板,找五块。”沈清曼抽回两张十块。
“哎,哎!“老板谄媚如狗,殷勤道。“你弟领的是209的钥匙。楼,左边正数第四间。”
沈清曼蹙眉,嚅嗫了下嘴,果决地纠正道:“他是我丈夫。”
……
咔!
穿过贴在墙壁的入住须知,沿着弥漫尿骚味的走廊,离三先行一步,到了209打开门。
啪!
按下开关,瞬间,悬挂的灯泡亮起昏暗的光,一扫屋内的漆黑。
房间很小,不到20个平方,站在门口便一眼看遍。最醒目的,自然是铺大红色花被子的床,右边是床头柜,面安装了台泛黄老式的空调,床左边则是四扇窗户,两边的窗帘均是流苏绳裹着。
“堵在门口干什么。”沈清曼随后而至。
离三一哆嗦,不是吓,不是惊,倒像是逃避,他立刻进了屋。
砰!
听到关门声,离三又哆嗦了下,生出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可是,谁是羊,谁是虎?
女人三十如虎,可沈清曼不到三十,但缱绻眷恋而不得的女人,貌似比吃人的老虎更可怕。
“傻站着干嘛,把行李放好。”沈清曼自己都诧异说话的语气冷冰冰的。
离三哦了一声,搁下行李,却不敢回望门口的沈清曼,他强压下扑通狂跳的心,故作镇定,假装看房,四处张望。
沈清曼抿了抿嘴,鼻间轻哼了一下,对离三不理不睬,从他旁边掠过,径自走到窗前。眨眼间,算洁净的玻璃映射出沈清曼娇美的妍容,也映着离三模糊的侧脸
凝视他,记忆不断涌现,沈清曼眼波潋滟,目光复杂,心像是一间杂货铺,咸的、酸的、甜的、辣的,汇聚成一团,说不出,道不明是什么滋味,只是隐约感觉到,那不是心痛,也不是心欢,而是心茫然
三儿明明信誓旦旦说爱我,为什么不接受自己?明明口口声声舍不得我,为什么不留住自己……
千头万绪,沈清曼理不清,剪不断。再多想,昨夜历历在目。
想不到,如她炽热的心火,居然当头冷遭离三泼凉水,刹那熄灭,失望像一缕缕的黑烟,萦绕在沈清曼的眉宇心坎。她之所以今天很少说话,说话很少热忱,除了赌气,也有失望,也有惘然。这一路,越是离李家村远,越是离沪市近,她越发徘徊于自己的角色,同样,越是反复地审视她与离三的关系。
到底,自己与离三,是什么关系?他于她,是日久生情的情人,还是再造之恩的恩人。至少现在,肯定的是相敬如宾的“姐弟”,只是相敬如宾的,不该是夫妻吗?
沈清曼自嘲地笑了笑,微微回头,她注意到离三木然在原地,两眼直直地看向她。登时,她心里一突,克制着自己不露出一丝的慌张,将几缕青丝撩到鬓角,不敢反过身。
此时,沈清曼含情地望着玻璃里的离三;此刻,离三深情地注视沈清曼婀娜的形体。两人无言,明明站了不到一分钟,却仿佛定格在了一辈子。许久,许久,好像在比赛谁先说话,谁先谁输,谁都不肯张口先说,莫名的安静慢慢地使气氛显得诡异尴尬。
终于,离三按捺不住,主动道:“姐,我给你打洗脚水去。”
“嗯。”沈清曼舒了一口气。蓦然回首,他已不在屋内。
再见面,离三提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桶的边缘摆着一条自备的洗脚布。
“姐,洗脚了。”
“你呢?”
“你先洗,洗完了我再洗。”
“再跑一趟多麻烦。一起洗吧。”
“一,一起洗?”离三惊得结巴道,“不,不了,我”
“你什么,我都不嫌弃你的臭脚,你还这么婆婆妈妈。”
“可是,可是……”
“怎么,难道要姐伺候你脱鞋脱袜子吗?”沈清曼白了眼,“行,那我就伺候你,省得明天再给你那同村的人笑话是沪市的小男人,不是大丈夫!”
看她说到做到,真卷起袖口蹲下身,一副伺候的姿态,离三慌了神,急急忙忙扶住沈清曼的玉臂,顾不肌肤相亲,“别别,姐,我根本不在意……”
“那洗不洗!”语气不容置疑,沈清曼压根不准拒绝。
“行。”离三羞得垂下头,声细如蚊蝇。
离三的脚刚伸进桶里,沈清曼便咬了咬牙,不扭捏地把脚放在离三的脚,立刻肌肤接触。
面对这般的旖旎,离三僵硬地坐着,既没有鲁男子的轻挑胆大,也没有柳下惠的坐怀不乱。他现在,心肝直颤得厉害,若非使劲地憋着,双腿早已发抖。
哗啦,轻微一动,二人的脚便跟脚摩擦,脚拇指便与脚拇指触碰。一次,两次,且当每一次相触,再回想昨夜的爱恨纠葛,两颗同样慌乱的心,仿佛有一根红线串联,彼此心跳共振。
慢慢地,也不清楚是水热,或许是心热,两个人的额头都绽出汗珠。
再过几息,沈清曼已经满脸红晕,尽管她努力寒着脸。
“倒了吧。”
沈清曼侧过身,借洗脚布擦拭来掩饰内心的羞怯紧绷。
离三如蒙大赦,哗啦一声伸出脚,不顾溅出的水湿了拖鞋,他飞快地穿,端起桶哒哒跑了出去。边跑,边想着头得淋冷水冷静。
一会儿,等冷水浇灭了自己蠢蠢欲动的孽火,再回到房间,发现门关的只留了一条细缝,里面黑茫茫。轻轻打开,探头进去,离三依稀能看清支起的鼓囊囊的被褥。
“姐。”
“姐。”
离三小声地唤了两下,看没有反应,不觉庆幸,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合门。动作很轻,好似担心走廊里的任何动静都会吵醒沈清曼。
一步,两步,一步,两步,他从二楼蹬蹬下了楼梯,直奔招待台。
“老板,给我再开一间房间。”
“早干嘛去了,没了!”老板躺在躺椅,半阖着眼。
“什么!不会吧?”离三半信半疑,“我们才多少人,刚刚我看墙挂了不多两把钥匙吗,怎么会没了!”
老板懒得搭理离三,不耐烦道:“你管多没多,反正都订满了。”
离三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折了回去。
望着他失落的背影,老板心里嘀咕:娘的,也知道你们夫妻俩弄什么名堂。一个非要两间,一个非要一间,结果刚又跑来多要一间,简直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