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白光慢慢地揭开青灰的被窝,把红日拽了出来。
六点一分,洗漱台前的水龙头,哗哗不停,一排长蛇似的队伍松散着排着,人有好些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气。
“哎,吴能,咋啦这是?看去像软了的柿子?
梁杆子一瞅他像是被抽干了水分蔫坏的秧苗,软手软脚,无精打采,打趣道:““嘿,该不会昨个又哪个娘们肚皮,把自己整虚了吧!”
“去你、娘!梁杆子你别脱裤子乱放屁,老子可是他、妈累坏的!”吴能伸了伸腰,打了个哈气,“这几天也不晓得工头咋想的,放着那么多正事不干,偏要咱们到大门口装啥门,完了还要除铁锈刷油漆,可把老子累坏了。”
梁杆子往吴能凑了凑近,窃窃私语说:“听说是有啥子大官这几天要来俺们工地检查,把大老板都可惊动了。”
吴能一听,昏沉的脑袋登时来了精神,愈发小声地问:“真有这回事儿,俺还以为是梁二柱子瞎编的?”
梁二杆子附耳说:“俺也是听俺师傅说的。说人家来咱工地检查啥安全,说是一查出毛病,人放一句话出来,就得跟村里杀猪的刀,咔嚓一声,像宰猪似的把俺们工地给宰喽。那时候,别说工期了,估计连工地都没了。”
“真滴?”
“那还有假!没瞧见昨个工头跟着大老板在工地转悠着,八成是叮嘱着事,估计今天还得再来。”
“是吗?”吴能睁大了眼睛。
“咋不是!俺师傅偷跟俺说,他今天就给点名嘞,早得陪工头去见大老板……”
俩人交头接耳的同时,围坐在一圈的离三他们三人,此时在静静地听李天甲在讲。
“这几天计划有变,你们几个,跟大家伙一样,都不忙活钢筋了,都跟着我一块把棚里那堆机器检查检查,小毛病的能立马修的立马修,一时半分修修不好毛病的,提前打声招呼,工地先当它报废处理几天。”
李土根不禁迷糊,依着陈国立以前的脾性,哪里会想着照顾机器设备,除非到了逼不得已,实在损坏到影响施工进度的时候,否则谁也不会操零碎心,浪费一星半点的工夫为工人的安全生产考虑。
“师傅,这次工地来啥人了?”李土根于是问道。
“不该知道的别瞎问。”
李天甲口很严实,不该说的一个字也漏不出嘴缝。
“总之,这几天都打起精神头来,不许开小差,尤其是土根你,这次千万别马马虎虎找不痛快,都点心,不然到时候撞工头的枪口,那就不是没一天的工钱这么简单的。”
离三点点头:“放心吧,四哥,我们都有数。”
“嗯。还有,离三你可以放心好了,梁二柱子这回让我派去帮老赵了,不在组里,他还是找不了你麻烦。”
话刚落,不远处急急匆匆跑来孔工长,他气还没捋顺,大喘气着断断续续说:“老李,你咋还没吃完呢!快,工头可还等着咱们一块迎接张总呢!”
……
才过去两三天,工地的门口已经焕然一新。之前是拦车杆,现在是平移门。门的两侧,两面重新粉刷过的白墙散发着一股刺鼻劣质的油漆味,飘逸在格外鲜艳的红漆字裕泰地产、隆庆建筑。
望了眼红字,粗脖子戴一大金链子的张总,甩了甩他腕的劳力士金表,抬头瞥了眼迎候的陈国立,以及一众的工长。
他问:“人都在这啦?”
“都在,按张总的意思,都叫来了。”陈国立当即回答。
张总嗯了一声,手反剪在背后,大步掠过众人,径自走进了门边才转过身,“行,那场面话咱也省得费口舌说,直接入正题吧。其实这话,前个昨个都讲过,还是那句话,老陈该怎么吩咐的,你们就怎么做。”
陈国立小心地跟在他后面,搓了搓手,脸一副讨好人的模样:“是是,张总,你放心,他们肯定照做。”答应着,他忙使了使眼色,暗示着自己的老弟兄。
“老陈啊,今天就还是按早商量好的办,所有队组做事都手脚麻利、心眼尖细一点,千万别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不然就让他连带一组统统给我滚蛋,听明白吗!”
李天甲皱了皱眉头,心里不舒服,但形势比人强,靠人家吃饭又不受人家脸色的?
他和其他的工长一样,嘴附和着:“一定,一定。”
“行,那现在,都赶紧的,各自马回去盯紧点自己的人,别他、m让人偷懒耽误老子的大事。”张总手一挥,打发他们走。
“老陈啊!”张总看着他们离开,身边留下陈国立,还有这趟陪同来的两个人,手臂都纹着龙虎的刺青。
“张总,你抽烟。”
陈国立忙不迭掏出一盒没动过的九五之尊拆开,恭恭敬敬地递到他的面前。俗话说,人前显贵,人后受罪,辛苦十多年攒下这副家当,那在李土根、李天甲眼里是风风光光,但在张总面前,无疑是跪着要饭的。
这个张总,是打从温瓯来的大老板,据说当年靠着几条渔船起的家,后来携大款在沪市的股市大海里捞了不少金银珠宝,由此爆发了,特意设了一家建筑公司,在偌大的沪市纯粹没有名堂,可在偏小的宝山却小有名气。
十多年,在海风海水里打熬的他,养尊处优了这么久,晒黑的皮肤慢慢变白,枯瘦嶙峋的身子渐渐肥硕,从他圆圆鼓鼓,像怀胎多月的肚子就能看出,这些年山珍海味吃了肯定不少,而烟嘛,一定也见识过比九五之尊更名贵的。
张总挑剔了看了眼,丝毫提不起兴趣,他扬了扬傲慢的下巴,对随从甩了一个眼色。
随从心领神会,当即从公文包取出一个铁皮盒,面的洋码牌子翻译来叫威利牌,里面的mini雪茄任张总挑选一根夹在手中。
叮,随从机灵地点火。
张总叼着雪茄凑过去,让火焰慢慢地烤着雪茄,就像此刻的他正拿时间炙烤着眼前的陈国立。
陈国立为了掩饰尴尬,自己抽出一支,啪啪火机点了三下,这才点着。他吸了一口,“张总,你就放心吧。这几天我盯着呢,绝对没有问题,保证明天不会给来督查的领导看出任何毛病。”
“嗯。”张总半阖着眼,声音由喉咙里闷哼一声。
“老陈啊,我是信任你的,不过还得让你手下的工人再加把劲。”他缓缓地睁开眼,呼出一团烟雾,“明天那可是市里建委、劳动局的领导下来督查,陪同的是区局里的一把手,当然,照例少不了咱们的这回的金主,裕泰地产的小刘总。”
”虽说不一定就抽查咱们,可能到隔壁苟犊子的二期看看,但还得多加注意,不能有侥幸心理,万一工地整不好,给领导揪出一点小辫子给比下去,那人前一句话,嘿,老陈,就那么轻飘飘一句,就能像捏蚂蚁似的弄死老子。那我要是死了的话……”
陈国立立即表态说:“张总,我跟您是一根绳的蚂蚱,您死了,我老陈哪能独活!”
“所以老陈啊,今明两天,工地都给我打起精神,睁开了眼盯紧喽,不准出半点儿岔子!”
陈国立自信满满道:“张总,你就放心!我老陈在这行里的名声咋样,您一开始找门想必也听说过。别的我不能保证,但要说……”
张总摆了摆手,截住他的话说:“这种话就别说了。这样,区局子里递出来的消息,他们查的起码有三点,安全生产跟房屋质量事先让你一直准备着,现在,就差你手底下那几十多号工人怎么统一口径,应对领导问起你手下的事了。”
“依张总的意思?”
“有几件事,我要你今天去办。”
张总伸出一根大拇指:“第一件事,呆会儿我叫的一货车会拉来七十多件统一的工装,放心,这衣服就当我接济你们的,全白送。你一会儿安排人,把这些个衣服统统发下去。等到明早,工地所有人都得给老子全穿。别人问起来的时候,都得说是老子‘隆庆’的员工!”
“这没问题,弟兄们白挠张总您一件衣服,那肯定乐意。”
“第二件事,今晚我会安排了俩厨子到你工地住一宿,你给整理出一间单间让他们住下。”
“厨子,张总,你这是?”
“你懂什么!万一这几个领导一时兴起,想尝尝这儿的伙食,你那堆‘猪食’你们能吃,能让人领导吃吗!”
陈国立强撑着笑,暗吞下不快连连说:“是,是,还是张总想的周到。”
张总正眼不看他,我行我素,挥舞着手臂说:“好生伺候着他们。这俩人,是我高价从酒店里请来的。还有,明天我采购一批的菜肉一大清早都会运送到工地来,你找几个手脚勤快地都卸下来,让他们做菜。到时候,你,还有你一帮子人,都给我敞开肚皮吃。不过,万一领导要是问什么,吩咐你的人最好都放机灵点,该怎么回答都仔细想好喽,不会回答就不要回答!”
“放心,我呆会儿就找几个头脑机灵的,吩咐着办。”
“至于第三嘛,下午我还会再安排十几人到你们工地里,里面好一些都是熟练的老师傅,你这两天也安排下住处。”
陈国立脸色一变,着急道:“张总,你这是什么意思!咱当时谈的时候不都说好了吗,现在可不兴这么塞人的!”
“诶,老陈,你误会啦。这些人不是安插抢你的活,是我专程叫来充充门面的。”
“门面?”陈国立纳闷道,“张总,咱七八十号人还不够有场面?”
张总取下雪茄,对陈国立的小心眼冷笑了一下,“不够,想吃下二期的主体就不够。老子得多摆摆实力,让裕泰的小刘总见识见识咱隆庆的实力,好叫他识趣,把二期的项目乖乖地也交到咱手里,绝不能便宜了隔壁那狗犊子!”
“张总,这……这事也成,只是您看是不是该把前一季度人工钱给”
话未说完,瞬间两道凶横的目光直直地看向陈国立,但他没有退缩,硬着头皮说:“结了?我这还垫着不少的钱呢!”
“老陈,你真是哪壶不提开哪壶!现在眼前要紧的是什么?是领导视察的事。其余的事,等视察完了再说。”
陈国立张张嘴,呼之欲出的话给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强颜着同意。
“怎么,老陈,工钱拖欠你底下有人开始抱怨了?”张总警惕道。
陈国立摇摇头:“这怎么可能,都是跟着我陈国立干了这么多年的,这铁打的金字招牌,他们一时半分怎么会抱怨。”
张总眼里闪过了一丝不可名状的光,转瞬间他笑眯眯地遮掩过去:“没有就好,哈哈,没有就好。”
“张总,人工费的事那就按你说的,视察完再聊。”
陈国立见讨不回前一季度的款子,心里不忿,寻了个由头准备抽身离开。“张总,你要没其它吩咐,我就先回去召集人布置了。”
张总抓月住他的手臂拉着,“哎哎,老陈,怎么,不给钱生气啦!你放心,这钱我拖不了你老陈的。没看去年的新闻,人首长可是亲自替农民工要回工钱。眼下,咱们沪市,还有隔壁江浙省、苏南省哪个不是抓紧办清欠工钱的事,你想我会傻到顶风办案,不给你们工钱吗?”
陈国立愣了愣,喃喃说:“也是。”
“所以老陈,你也别着急。难道我不给你款子我不着急吗!要是哪天,有哪个王八蛋跑到官府,举报老子欠了你们农民工的工钱,那这些头头脑脑能饶了我?”
张总揽住陈国立的肩,亲热地拍了拍,“只是你得体谅体谅我,咱也不是没办法,今年的银根紧,想靠贷钱搞建筑不容易,得下多打点点时间,而且咱也跟裕泰的小刘总问过好几回了,看能不能把款子再提前拨一笔,好解解你弟兄们的渴。”
陈国立半信半疑地看着张总,假笑道:“那就拜托张总啦,这些钱可都是弟兄们的血汗钱,拖不得。”
“行,行。”张总说着,把陈国立往自己这边拉近,同时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邪笑。
陈国立狐疑地侧过头:“张总,您还有事?”
“哎,老陈,别闭口‘张总’,张口‘张总’的,我在江湖,人都叫我张弛,你也可以这么叫。”
张弛冲随从招了招手,比划了一个夹烟的手势。顷刻间,随从再次打开威利的铁皮盒。
张弛一言不发,从里面取出一根,竟亲自先递给了陈国立。
“呦,张总,你这么客气,可是折我的寿。”
这样诡异的举动,令陈国立百般琢磨也猜不透。心里莫名涌的不安,使他没有第一时间配合着接过手,而是试探问了一句:“张总,您还有事?”
张弛咧着嘴,唇角扬起一抹难以捉摸的诡笑,他摆摆手说:“不,不,没事,哈哈,是这样子。明天一早啊,我希望你能组织他们到工地集中,我想再给他们提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