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想必你们底下有的人都听说了。”
“没错,今天某个时候,会有大领导到咱们工地视察,顺便啊,这不过五一了嘛,他们也代表官府慰问下大家伙。这,咱们得感到荣幸,也得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欢迎他们。为啥呢?”
陈国立站在工棚的空地,手拿扩音器,对着一列列松散的队伍喊:“大伙想啊,人大领导,手头里多少大事啊,忙都忙不过来,却全撂下了,从市里大老远跑来城郊,跑到咱们的工地看咱们,那是不是给了咱们农民工的面子,那是不是咱们绝不能落了人大领导的脸?”
“是啊,是啊!”下面的工人交头接耳道。
“所以这里,在领导人没来之前,这回给咱们饭碗的张总,今天亲自要交代几句。你们呐,都给我点心注意喽,到时候别遇到大领导小领导了,像脆了皮的饺子一戳全露馅了,平白给咱们工地惹了大麻烦!”
陈国立把身体一侧,手一扬指向在太阳底下撑着伞的张弛。紧接着,他慢慢地后退,一边把舞台交给张总,一边用扩音器说道:“来,现在有请张总给咱们讲话。大家伙一起鼓个掌,表示欢迎。”
退下去的时候,八面玲珑的陈国立并没有傻不拉几地就退到一旁,干听着,他摸爬滚打人场这么多年,做任何一件细微的事,都无不包含着人情世故。
只见陈国立,当他在把扩音器恭敬地交给张弛的同时,立刻一举手便接过了随从为张弛打的伞,如影随形地又跟着张弛往前走,而且摆弄手势,不住地暗示底下的弟兄们热烈地鼓掌。
啪啪啪,掌声雷动。
张弛在一片掌声中慢悠悠地站定,他清了清嗓子张口,示意着要讲话啦,可以停止鼓掌了。
他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指不定领导已经在来的路。这里啊,话我就不多说了,说多了你们也记不住。打紧的,你们只需要记住几点。这第一嘛,就是他、娘的给老子笑,见到领导,谁都不准摆出一副哭丧像死了妈似的脸,都得给老子高兴着。”
“这第二,领导来工地不光是看,也会抽空问你们几句话,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家几口人,为什么打工,这些啊你们都照实说。但是有一些啊,比如问起你是不是老子隆庆公司的员工,有没有签过合同,公司有没有给你们交过五险啊……这些问题,你们都得放心点,都给老子答‘是’,明白吗!”
底下雅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
“明白吗!”张弛又吼了一嗓子。
“明白,明白。”陈国立一激灵,赶忙答应着,又使了使眼色,摆了摆手势,很快,乌压压一片人声不齐地喊着“明白”,但事实,什么叫员工,什么叫合同,什么叫五险,他们很多人心里并不明白,也不明白有什么用。
“好,好。”张弛微笑着,“大伙这么肯配合,那我这做老总的也不亏待你们。瞧见那厨房里俩脖子粗新来的没,他们都是老子特意从五星级酒店请了特级厨师,今天中午就由他们做菜给你们吃,每个人一荤两素还有汤,饭菜统统管够。”
“那感情好咧,谢谢张总!”有馋嘴的擦了擦流出来的口水,插话打断道。
“嗯。不过啊”
话给张弛拖长了音,慢慢地说:“那些领导要有人过来问,问你们平时吃的怎么样,你们得……”
话未说完,人群里霍地又站起来一个人,大喊道:“当然得说今天的饭菜可真够差的!”
“哎,咋能这么说呢?没听张总说,人可是大厨,他们烧的能差!”
“你们懂个屁,这是吸引大官听咱的,后面还有话呢!”那人啐了一口唾沫,立刻装腔演戏道:“嘿,不行,今个饭菜忒难吃了,领导你们没来前几天,那是顿顿有馍有汤,还有肉吃,那味道才滋美,你们呐,来错时候啦,前几天来就好咧。咋样,张总、工头,咱这话可以不!?”
啪啪,张弛听得眉开眼笑,拍了拍掌,“这个好,这个好,大伙都跟他学学,就照他这意思来。”
“张总,啥学学,不就是装装样子糊弄人大官吗,谁不会啊!”另一个面孔眼红别人出了彩,从队列里站出来,拍胸膛保证说,“您放心,俺们这些农村出来滴,除了耕地种田,糊弄大官也是有经验哩!是吧,大伙?”
“中!俺村子以前,不说省里市里来的官,就说来的京官,也少说三回五回了。不会睁眼说瞎话的本领,那村里的书记、村长还能饶了俺们不成!”
张弛竖起大拇指高举着:“好,好!”
离三望着一个个不甘落后的样子,隐隐发笑,干一件事,却撒着三百六十天的谎,与其纯粹应付着办事,但不如真真切切地随良心做事,每一天都用心干点正事,三百六十天,迟早能干出一点好事。可惜啊,智慧出,有大伪。
“张总,我看也差不多了。”这时,陈国立附耳对张弛说,“是不是我们先到门口候着,让大伙散了都干活去?”
……
“欢迎各位领导百忙之中,屈尊视察隆庆的工地。”
张弛在门口恭恭敬敬地站着,迎面相见的第一位恰恰是自己的老相识。
“呦,祝局,你好你好,近日别来无恙吧?”
“好好。”
正值盛年的住建局一把手祝立清点点头,一手托住张弛的臂肘,一手为身后的市区领导引荐:“赵主任、韩局,这位就是我在路跟你们一直提的,隆庆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张弛,张总。”
祝立清反手又给张弛介绍:“这位,是劳动局的韩局。张总,韩局他还兼着我们市农民工工作联席会议办公室副主任。”
“您好您好,韩局,鄙人隆庆建筑的经理张弛,你管我叫小张就行。”张弛的背微躬着,双手握住眼前这四方脸的男人伸出的一只手,手用力地摇晃着。
“嗯。”韩康再看了一眼张弛,把手轻轻地抽了回来。
祝局托着张弛的臂肘往前走,向他继续介绍:“至于这位赵主任,他是市建委分管质量安全、生产安全的主任。”
“赵主任,您好您好。”张弛红润的脸,此刻愈发地通红,握人的手也愈发得紧。摇了几下,张弛识趣地手松了松,让赵主任抽手而去。
祝立清瞧张弛客客气气,非常道,满意地点点头,敛下所有的神情,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一声:“张总,赵主任、韩局坐车可坐了一两个小时,我看是不是该请赵主任、韩局找个地方,先坐坐休息一下啊!”
张弛一怔,反应得也很快,忙不迭地张开手,连连说:“对对对,祝局说的是。赵主任,韩局,工地简陋了些,不介意的话,请一块到会议室里喝一杯粗茶。”
赵建国瞥了眼同行的韩康,见他微微摇头,便对祝局说:“立清兄,今日我跟韩局的行程安排得都紧,午视察完以后就要回区里开座谈会,我看喝茶就免了吧,直接进入工作吧。”
“嗯,行。”祝立清点点头。
他面向张弛:“张总,那就开始,带赵主任、韩局看看你的工地。”
“好的,好的。”
张弛一手抓住陈国立的手臂,将他拉到身旁,“各位领导,他是隆庆建筑公司专门负责和祥家园项目的副经理,叫陈国立,接下来就由他亲自带路,领几位到工地视察。”
陈国立虽然没有跟市里的领导打过交道,可这几年也遇见过不少的区里来视察,经验多了便有了底,遇事根本没有慌张,沉着冷静地说:“几位领导,请跟我来。”
督查的一行人,一共十三个人,有的来自住建局,有的来自劳动监察保障队,他们前前后后结成一支队伍,踏着轻松的步伐,慢步踩在砂砾遍地的路,除了赵、韩,以及从市里跟随来的,其它的一个个略显漫不经心,眼神多少都有飘忽。
“张总,人不少啊。这些工人,都是你们隆庆的?”
“是的,韩局,他们都是隆庆的正式员工,是公司通过公开招聘,经过层层试用才签订协议的合同工,一个个跟公司都有劳动关系,每一个人都有五险保障。”
韩康瞥了一眼张弛:“喔,是吗?”
张弛抱着吹牛不交税,继续吹嘘:“没错,韩局。隆庆的牌子可能搁你们市里的领导,没怎么听说过,但那是扎根还不够深,创办经营的时间还不够长,所以在市一级还不怎么响亮,可单纯在宝山,那绝对是小有名堂,是一家正规有资质的合法公司,这点,祝局他们是最清楚的。”
赵建国笑了笑:“张总不要紧张,韩局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例行问一问。你们也应该知道,最近对建筑行业啊……”
“懂,懂,赵主任,干这行的哪能没听说。”张弛把预先准备的软中华呈在他们的面前,“不过,在这里我可以提前打个保票,隆庆是绝不会做电视新闻里播的那种为了节约成本、谋取利润,就把项目转包分给一些不靠谱没资质的施工队,更不会丧尽天良地剥削农民兄弟的血汗!”
韩康再瞥了眼张弛,面无表情地脱离了队伍,往干活的人群里走,一下子拦住了一个长得年轻稚嫩的大小伙子。
“年青人,你来这里工作多久了?”韩康亲热地问道。
注视着四方脸一股英气的韩康,马开合竟不紧张胆怯,“领导,您好。”
“诶,我好不好是其次,关键是你好不好啊?”韩康笑问道,“来了几个月,感觉怎么样?”
马开合利索地回答:“干了得有四个月了,一切都好。”
说话干脆,语气肯定,再加那土气却憨实的脸,高高在位的韩康竟真察觉不到他有没有说谎。
“嗯,干的不算长也不算短,那干活干的怎么样,加班多吗,挣的工资能领多少啊?”
马开合偷偷瞧了眼陈国立,见他正冲自己使眼色,不禁笑说:“加班不多,工资倒挣的多。像我这样的,一个月少说七八百呢,比种地强多咧!”
“那工钱有领着没?”
“当然得领了,不领我哪能安心干活啊!”
“全领了?”
马开合张嘴欲说,一旁的李土根嘟嘟囔囔,小声嘀咕了句:“领,领个屁,说了半年又半年,都快一年没结清。”
声音虽轻,韩康听不清但听出有人在牢骚,掠过马开合,往李土根在的人堆走去,“刚才是你们谁说话?”
李土根猛地一哆嗦,吓得脸色一白,根本不敢回头。
“刚才好像是你这边说话,说什么‘领’?”韩康往李土根的方向凑近,“领什么,是不是……”
离三在李土根的对面,他突然站起来,说了一句:“领导,额说的是哪有全领,就领着三分之一。”
张弛脸色唰地煞白,又忽地涨红,他眼冒火星地瞪着抢话的离三,看去恨不得把他当场碎尸万段。
韩康瞪了想辩解的张弛,转过头又看向离三:“喔!你们不是合同工吗?莫非每个月都没有全额发给你们?”
张弛咬紧牙根强压下怒火,反身对一样惊骇的陈国立说:“老陈,怎么搞的,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说呢,不是存心给我找不痛快。”
陈国立也感到一阵牙痛,“张总,我也不知道啊,那人我见过几回,人挺机灵的。”
“那依你的意思,他会不会是故意的?”张弛阴沉着脸,眼眶里露着凶光。
陈国立暗道倒霉,支支吾吾道:“这……我说不准。”
“哼,这个人,我不想明天再见到他,叫他滚蛋。”张弛咬了咬牙,“另外,等会儿你得配合着我,赶紧想办法圆回来,不然工地万一出了事,你的工程款,哼哼。”
然而,出乎张弛、陈国立的预料,离三没有存不存心,他不过是实事求是,想不违心地说一些实话。
就像他回答韩康的,“领导您这就想岔了,工钱哪里能一次性都给了,没有这说法。”
“张总,是这么一回事?”韩康转向张弛。
张弛当即挽救着说:“对,对,韩局,这工钱不会全额都交给他们。”
“喔,为什么?”
“是这样的,韩局。工地里的工人他有时候吧,家离得这里比较近,来我们沪市打工,就是农闲的时候想多徒几个钱。可一旦村里农忙了,需要他们回家卖力气,那他们一晚可能一溜烟人就跑了,压根不管你合同签了多久。”
张弛面露难色,尽量兜转回来。
“这种,韩局,你应该知道,干建筑的,千能万能,就是不能耽误工期,这一个人跑了,就可能拖好几天的工期,这一群人跑了,那包的那些工程,就得多耽搁时间。所以建筑这行,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支一部分扣一部分,等到了年中或年末的时候,再一次性给结了。”
“是这样?”
“是这样子。”张弛斩钉截铁地回答,同时给一并干活的其它工人使眼色。
一直打刚才偷偷留意的李天甲、李土根他们赶紧放下手头的活,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韩康的身,异口同声地说:“领导,干这行的都是这规矩。”
同时,李天甲瞧见张弛、陈国立的脸色不对劲,赶忙围护着离三:“领导,他这人是刚来咱工地的,前后不到一个月,建筑这活里的规矩他不全懂,偏听偏信,您千万别被他的话整歪嘞。”
韩康扫视了四周的人群,微笑说:“原来是这么个情况。”
“韩局,就是这么个情况。他年轻,不懂行里的规矩。”张弛强颜欢笑,双手搓了搓。
陈国立也违心说谎:“对,领导,是这个情况。他呀,不懂事,之前就为了工钱的事,跟我闹过别扭,我苦口婆心跟他掰碎了讲明了,还是不成,嘿嘿,属倔驴的。”
“诶,刚入行嘛,就会这样子。一开始规矩没人教,一时半会琢磨不透,需要人点拨,我当年也不例外。”
韩康多看了一眼离三,“年青人,希望下次我再到这个工地的时候,希望你能像刚才那些人一样学得通透。”
赵建国会心一笑,“是啊,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当韩局跟我再来的时候,能再看见你啊。”
说完,他问向张弛:“你觉得呢,张总?”
“哎,没问题,下次领导再来,我专门把他也喊来,请领导再考验考验他。”
张弛皱了皱眉,又赶快露出笑脸,扬起手臂作了个请的手势,“来,领导,咱们继续,请到楼再看看。”
“张总。”陈国立拧着个脸,为刚才的不愉快感到尴尬。“听领导的意思,那这人?”
趁着赵建国、韩康台阶的工夫,张弛一面瞧向对此无动于衷的离三,一面愤愤道:“开除就免了,他这个月、下个月的工资,一分都别想有。”
“哎!”陈国立愧色地答应了声,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眼李天甲,手指指点了下离三,看样子是恨他了。
李土根也瞧出来,工头将来准要给离三穿小鞋,内疚道:“离……离三兄弟,都怪额这张嘴,额……”
离三拍了拍李土根的肩膀,从容道:“没事。来,继续干活。”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是谁,在不远处的一角,幽幽地说着酸话:“哼,脚踩着狗屎,算你走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