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撑起身,听到衣物纤维剥离地板时的脆响,感到腰椎里卡进去一块异物,这种疼痛让我心情舒缓,它把我的注意面从覆盖全身的酸腻上压缩成一点,连小腿的麻软也减轻不少。
天亮了,洗手台上的水龙头没多久就再也拧不出水来。我靠在行李箱上打盹,出乎意料地香甜,以至于到站后胃口大开地喝下一大碗白粥。
我爸开着一辆小面包来接我,没回家,直接把我送到将要入职的公司。这是一家主营水利的三级施工企业,叫做合择水利工程有限公司,租在一家银行的独栋办公楼里。
前台领我们经过玄关,向左拐右手第一间是董事长办公室,门开着,我们没打招呼就进了屋,一位和我爸一般岁数的富态老板坐在皮椅上玩手机,见我们爷俩风尘仆仆的样子,起身热情地与我们握手,‘我叫闻华,这是我的名片,你好!你好!’
随后,我们几乎插不上嘴,光听他一个人把早年在县曲艺班的演出生涯、走南闯北的倒爷经历、机缘巧合的施工企业创建史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讲到最后,他感叹自己老了,退休后可以让我接班嘛!
我爸一言不发,对他的演讲毫无兴趣,甚至严肃得就像正在批改一名学渣作业的老先生。我意识到,闻总是我小姑的朋友,和我爸并不相识,在即将冷场前,我稀里糊涂地问起有没有员工宿舍,没想还真有。闻总笑骂着说你一个大男人,要在工地练练的,可能要去两三年,到时候晒得抹黑,男人味就出来了,要是接受不了,那还是做别样去。
我没有意见。闻总匆匆翻了下我新鲜出炉的毕业证书,带我去隔壁经营科给我安排工位。经营科没有独立的房间,和会议室、办公区合在一起,一张六米长的会议桌旁零落着一只订书机和一盘红印泥,桌头搁着两张小转椅,靠墙的资料柜上塞满牛皮纸袋,和两台打印机挨在一起,半米高的A4纸盒叠在地上,临近放着喝了半箱的矿泉水,另一边就是两组摆成田字形的科员工位,一共八个、空着七个,我的位置最外、靠窗,主机没安、鼠标没有,他告诉我自己去仓库领,我点头应是,想先去宿舍把行李放下,其它事明天再办。
闻总忙问我行李在哪儿,我说放在我爸的小面包上,停在路边。他说那可得抓紧搬,免得被贴条,于是和我们一起下楼,告诉我们先在自己车上等,他开车出来后让我们跟着去宿舍。
宿舍就在最近的小区,第十幢第十四楼,户型是周正的长方形,三室一厅一厨两卫,半毛坯,只有三间卧室铺好木地板并简单粉刷了一下,两间卧室向南、一间卧室在北,客厅里摆着一张餐桌,属于员工食堂。
南一号房间被分配给我,闻总留下一套钥匙,嘱咐我今天收拾好屋子、明早九点上班,先一步回公司去了。
房间里只剩我和我爸,还有一张木床架,他这才问我对这家公司的印象怎么样?要不要再看看别家?
我年少轻狂,认为在哪儿打工都一样,也懒得挪窝了。我爸再不多说,载上我找到附近的一条五金街,买到竹席、枕头、毯子、脸盆、晾衣架,也不送我上楼,就像当年送我去大学一样,留下一千块的生活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只得又出去一趟,把生活用品补全,还捎带回一个热水壶和一份凉菜,后来发现自来水有股怪味,除了偶尔泡面就再也没用过。收拾屋子花去个把小时,当我躺在皂粉味的房间里尝试休息一会儿时,凉菜的冲鼻气味提醒我忘了买垃圾桶和垃圾袋,我一拍脑门,假装晕了过去。
窗外汽车来回,隐约如风声的噪音使我安眠,我计划睡到凌晨再起来洗澡,没想到内屋会听到敲门声,更没想到门口会站着一个雪白的妹子,她叫张芊芊,‘没事儿,我就是来看看你。我住在里屋,原先我哥和我嫂子住在那里,我来半年了。’
我可能是没睡醒,直到第二天坐到工位上时才后知后觉,张芊芊是昨天经营科唯一的留守人员。其他人或迟或早都陆续入座了,看起来在这儿上班不需要打卡。
组好电脑后,我的第一项任务是打印招标公告,从省内各地级市和省直辖市的公共资源交易网上一条条去翻,今天和昨天新发布的加起来共有十几条,收集好交给科长办公室里的袁峰,这项工作之前是坐我对面的冯子森负责的,他比我早来半个月。
在中午食堂的饭桌上,我与经营科的一部分人混了个脸熟:袁峰和他老婆徐落落、冯子森、张芊芊;另有许睿、伍奎、王震,这仨隔三岔五出差投标,经常见不到人,以上七人全部毕业于省水电学院。
下午我在副总经理胡力择的办公室里签了劳动合同,他大声地喊前台胡丽倩帮我复印毕业证,似乎在宣布这间屋里的人大多沾亲带故。
当天我的第二项任务是做一份资格标,袁峰发给我拟用项目经理和法人委托的名字,告诉我报价空着就行,同时收到新人礼——一套预算定额。
项目的投资总额是90万,投标文件几乎是照着招标文件填空,即使是第一次接触,我还是比较顺畅地把能填的空都填了,附件公司的营业执照、项目经理的执业资格证书是冯子森帮我从档案室的公用磁盘里调取的,他帮我检查了一遍,没问题后我交给袁峰复查,之后向胡丽倩从档案室借出公章、正副本章迅速印上。投标文件大概七、八页,一正二副,封装在档案袋里,封口的贴条也是老冯帮我打印、裁剪的。
与此同时,一个黑瘦的五、六十岁的男人走进来,有些拘谨的打量了一下经营科,看到桌上的档案袋后,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只捏出标书的一小段看了一眼,轻轻地塞了回去。他进去和袁峰说了几句话,静静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