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环道:“小姐一定要挣扎起床梳洗,拦也拦不住,而且,总是捧着那块玉符不肯放手,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谁也劝不住她。”
袁素问顿足叹道:“这丫头,怎能如此任性……”
回顾袁倾城道:“妹妹,你陪穆少侠到书房略坐,我先进去看看。”说完,匆匆向后面去了。
听这语气,宋莲翘的病势竟是十分沉重。
穆乘风即惊又急,有心想跟随袁素问入内探视,怎奈男女有别,不便莽撞。
书房位于宅内第二进院中,紧傍着一座精致的花园,园中堆石为山,凿地为池,花木掩映,颇见幽静,房内更是窗明几净,古籍罗列,案头置琴,壁问悬剑,玉尺镇签,金祝飘香……看来,这儿分明是流云堡主宋飞鸿的起居之所。
穆乘风一心惦记着宋莲翘的病,刚坐定,便问袁倾城道:“不知易姑娘得什么病?已经病了多久了?”
袁倾城喟然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病,都只是为了一句话……”
穆乘风道:“一句话?一句什么话?”
袁倾城幽幽望了他一眼,不答反问道:“关于卧龙山庄许伯父在洛阳负伤的事,你知道么?”
穆乘风道:“略知大概。”
袁倾城道:“提起那件事,真能把人气死!那天幸亏有宋伯父独撑危局,二汪一堡才算没有毁在关洛第一楼……后来,咱们和阿翘奉命护送许伯父返回卧龙山庄,途中听到消息,说你被东海火焰岛的人掳去了……这是真的么?”
穆乘风道:“确是如此……”
袁倾城道:“当时,阿翘急得直哭,没有抵达卧龙山庄,便中途折回,连夜赶到封邱去雇船,在陈桥遇见秦金二老,据他们说:事情是真的,但东海火焰岛的船只,已经在铜瓦厢附近出了事,船只失火焚毁,船上的人差不多全都烧死了,阿翘急得忙又乘船赶去铜瓦厢,果然见到焚船的残骸。”
“可怜她,亲自在破船中搜寻,把那一具个烧焦的尸体,翻来复去辨认,一边找,一边哭,凡是身材有些相似的,或者一片衣角颜色相同的,全都搬运到岸上,半日之内,竟收集了十六七具。”
“可是那些尸体,有的残缺不全,有的枯焦溃烂……认来认去,也认不出哪一具是真的?这时候,旁边一个搬运尸体的船夫却冒失地说了一句话……”
穆乘风问道:“他怎么说。”
袁倾城苦笑一声,道:“他可能是一番好意,见咱们辨认不出来,便道:不如都埋了吧!反正其中总有一具是真的。”
阿翘一听这句话,当场就昏厥过去,苏醒之后,果然将十多具尸体全部盛殓掩埋……从此,便不饮不食,整日痴坐如呆,口里只反复念着:总有一具是真的!总有一具是真的……就这样,已经快个月了。”
穆乘风惊道:“这一个月内,她都没有吃过东西?”
袁倾城泫然颔首,道:“除了咱们强迫灌她些许汤汁外,粒米未沾……”
穆乘风失声道“一个月不进食物,她怎能……”
话未毕,一阵喘起处,房门出现一条纤弱的人影。
穆乘风猛回头,不禁机伶伶打了寒噤。
天!那就是往日刁蛮任性的宋莲翘么?他心里一酸,泪水险些儿夺眶而出……
宋莲翘一手扶着门槛,一手按着胸口,那原本清澈明亮的眸子,正黯然无光的投在穆乘风脸上,可怜才别数月,昔日的丰神娇靥,如今竟变得形销骨立,几如风中弱柳,摇曳欲折。
她显然已经过刻意修饰,以求掩盖病容,但脂粉虽浓,却无法恢复失去的神采,而衬托出她的惟粹赢弱,罗衫宽弛,人比黄花瘦。
四目交投,但见嘴唇翕动,却听不到一句语声。
好半晌,穆乘风才哽声道:“阿翘!”
宋莲翘骄躯一震,眼中顿时蓄满了泪光,忽然凄然一笑,颤抖地叫了声:“大哥……”竟迈着踉跄的步子向他奔去。
才奔了两三步,身子一阵摇幌,眼看就快跌倒,穆乘风急忙抢上前去,探臂扶住她的纤腰,低叫道:“阿翘,你病体未愈,何苦勉强起床来呢?”
宋莲翘无力地依靠在他怀中,娇喘吁吁道:“我没有病,真的一点也没有,你别听大姐她们胡说……”
穆乘风不须多问,只触手处那纤纤柳腰,不堪一握,已能意会宋莲翘的身子,枯瘦得令人吃惊,但她不忍说破,只好搀着她在一只软椅上坐了下来。
坐定,目光回扫,才知道袁倾城已经悄悄退出书房去了。
宋莲翘要穆乘风坐在自己身边,牵着他的手,凝目细看了许久,忽然展颜一笑,道:“他们都说你被烧焦了,如今我才知道,你连肤发出没有烧伤一点,原来他们都是骗我的。”
穆乘风听了这些如疯似癫的话,竟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轻叹道:“阿翘,我是个平凡人,实在不值得你如此关切……”
宋莲翘摇头道:“我不是关切你,我只是关切我自己,如果你死了,我就跟我自己死了完全一样,自从那天你离开关洛第一楼客店以后,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离去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我的身子虽然留在客店中,神魂却早已飞到城外去了……”
仰脸微微一笑,接着又道:“说出来你一定不信,那些日子,我自觉与行尸走肉无异,有时,明明坐在桌前吃饭,却仿佛是坐在荒大大树底下,吃着野果和山泉,有一次,我错把大姐叫成大哥,竟被她们取笑了好几天……如今回想起来,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
这些话,由她口中娓娓述出,好像只是个可笑的故事,但穆乘风却听得热泪盈眶,恨不能放声大哭一场。
世人感人者莫过真情。唯有真情,能赚英雄泪。穆乘风不是铁石心肠,岂能不为真情感动,可是,当他想到自己此来目的,其内心的愧疚,却与直情感动,可是,当他想到自己此来目的,内疚心的愧疚,却与情俱增,也倍感傍徨他何幸而得此红粉知己?又何不幸而结识了这位多情红颜?师仇不共戴天,深情感人肺腑,有朝一日,果真证实了宋飞鸿就是复仇会主,情仇之间,叫他如何取舍?
宋莲翘自然体味不到这些,只顾依偎温存,低语呢哺,叙不完的离情,道不尽的相思……却不知……情郎身负血海仇,情到浓时心越惊。
缱绻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两人沉缅书斋,几忘时光消逝。
房门外一声轻咳,袁倾城手里拿着一盏灯,含笑走了进来…道:“两位少不能留几句话,明天再说么?酒菜都热了三四遍啦!”
穆乘风急忙起身,俊脸绯红,呐呐无以为应,倒是宋莲翘大方,坦然笑道:“尽顾着说话,竟忘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袁倾城笑道:“还早,距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哩?”
宋莲翘羞赧一笑,道:“都是我不好,大哥远道而来,一定还没有吃晚饭,走!咱们吃饭去!”
她病势似已霍然而愈,自己站起身来,轻挽着穆乘风缓步走向回廊尽头的大厅。
厅中早摆好一桌丰盛的酒席,几名丫环垂手侍候,只没看见袁素问。
宋莲翘诧异问道:“大姐呢。”
袁倾城道:“刚才伯母叫她到后园去了,咱们先吃吧,别等她了。”
宋莲翘微微一怔,道:“娘叫她去后花园?有什么事么?”
袁倾城笑道:“除了问你的病情,还有什么事,可惜大姐去早一步,要是让伯母知道你现在忽然想吃饭了,不知道她老人家会多高兴哩。”
穆乘风心中一动,忙道:“冒昧而来,理当先拜见堡主和夫人!”
宋莲翘道:“我爹还没回来,我娘长年茹素礼佛,不问外事,也不愿见客。”
穆乘风轻“哦”一声,问道:“堡主不在,堡中事务,都是何人管理?”
袁倾城笑道:“外面的事,有一位总管吴老夫子负责,今天适巧往龙门去了,不在堡中,内宅的事,由于阿翘病了,暂时由我大姐代理。”
穆乘风听了,心里暗喜,忖道:这倒是难得的好机会,趁易君平不在,正好查证内库钥匙图形,但必须设法瞒着宋莲翘才行……
思忖间,忽闻环佩声响,袁素问娉停走了进来。
宋莲翘忙道:“大姐来得正好,咱们还没有动筷呢。”
谁知袁素问却摇头,道:“既然还没有动筷,索性等一会再吃吧……”
宋莲翘道:“为什么?”
袁素问向穆乘风望了一眼,道:“伯母叫我传话,要请穆少侠去后花园见见面。”
宋莲翘讶然道:“她老人家多年从不接见外客,怎么忽然要见穆大哥。”
袁素问笑笑道:“我也不知道缘故,或许伯母没把穆少侠当外客吧!”
宋莲翘含羞嗔道:“一定是大姐在娘面前说了什么鬼话!”
袁素问轻呼道:“天!别冤枉好人,我真的什么也没有说,如果多了两句嘴,明天让我舌头上生个大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