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乘风笑道:“理当去拜见伯母,就烦袁姑娘带路引介如何。”
宋莲翘连连摇头,道:“不!这事有些古怪,我自己陪你去一趟。”
穆乘风道:“园中夜寒器重,你病体未愈,也不宜劳累太甚……”
宋莲翘道:“不要紧,我一定要去看看,娘为什么忽然破例了。”
袁素问道:“也罢,反的也吃不成了,不如大家都去吧。”
于是,姐妹三个陪着穆乘风,四名丫环要簇拥,一路穿房过屋,向后园行去。
穆乘风暗暗留意,但见这宅子深达五进,每进自成院落,各依地势而建,那后花园并不是在最后一进的后面,而是另有小径斜通墙外,单独围成一片园子,占地虽然不算太大,但地势较高,几可俯览全堡。
花园内,林木茂密,山泉淙淙,邻近山麓处,有一个小水潭,潭边茅屋数椽,便是流云堡主夫人的修行之处。
穆乘风不禁感到十分诧异,这地方虽然幽雅出尘,唯嫌太荒僻了些,是什么事使堂堂流云堡主夫人,看破红尘,甘愿舍弃繁华,结庐自隐的呢?
诧异间,已到茅屋前,只听木鱼橐橐,夹着喃喃诵经之声。
袁素问举手约住众人,静立潭边等待,约莫等了盏茶之久,木鱼声歇,才上前轻叩木门,叫道:“伯母请开门,穆少侠来了。”
茅屋中灯影晃动,片刻之后,木门“呀”然启开,一名青衣妇人手擎油灯,当门而立。
宋莲翘低呼一声:“娘!”丫环们齐都检衽施礼。
穆乘风心弦一震,情不自己,倒退了半步,他万万也想不到,面前这位荆钗布裙的朴实妇人,就是流云堡主夫人,看来她竟是避世独居,连个应门洒扫仆妇也没有。
那妇人年约四旬左右,虽然及着朴素,却生得肤色白晰,容貌绝美,不仅美,而且美得出尘脱俗,宛如一枝冷艳的青莲,令人不敢逼礼。
丫环们都对她十分恭谨,行礼问安之后,一个个俯首肃立,屏息侍候,只有宋莲翘抢前两步,含笑去接她手中的油灯,说道:“娘,让我替你老人家掌灯!”
中年美妇人却探手扶住爱女身子,怜惜地责问道:“你病还没有好,谁叫你也跑到园子里来的?”
宋莲翘娇笑道:“是我自己要来的,娘!你瞧,我的病不是已经好了么!”
中年美妇人摇摇头,道:“即使好了,也不该来,园子里夜寒器重,嘲果再着了凉,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宋莲翘扭着岙子撒娇道:“嗯……娘总是这样冷淡人……人家好久没来看望娘了!一来就挨骂!”
那中年美妇人淡淡一笑,道:“你也总是这样不听话,才惹得做娘的骂你,都十八九岁的大人了,还这么任性调皮,唉……”一声轻咽,难掩笑意,那语气神情,自是爱怜多于责备,充满了和蔼与慈祥。
穆乘风纪失怙恃,目睹此情此景,感触良深,羡慕不已。
袁氏双姝亦有同感,含笑道:“琴妹别纠缠伯母了,且时屋里去,穆少侠还在等着哩!”
那中年妇人神色一肃,突然轻轻推开宋莲翘,举灯向穆乘风照了照,问道:“这位就是穆少侠!”
穆乘风急忙躬身施礼,应道:“晚辈穆乘风,拜见堡主夫人”
中年妇人微微欠身,含笑道:“老身尘孽难脱,向佛之志未成,舐犊之情犹在,尽顾着和小女说话,多有怠慢,穆少侠切莫介意!”
穆乘风拱手道:“不敢。佛曰普渡众生”原非无情,仙道由缘,倘若人皆绝情,缘自何生?夫人未能忘情伦常,正是深体佛家慈悲善旨,实令晚辈不胜仰慕。”
那中年妇人目中异采连闪,惊讶然道:“倒看不出,穆少侠年纪虽轻,竟会涉猎佛理?”
穆乘风知道:“先师在日,亦怀向佛之念,隐居处常有经书相伴,晚辈不过耳濡目染,略知皮毛而已。”
中年美妇人身躯似乎撼了一下,轻。“哦”了一声,竟久久没有开口。
宋莲翘望望母亲,又望望穆乘风,笑道:“想不到穆大哥也精通佛经,这一来,娘可有伴儿了。”
穆乘风道:“皮毛之识,肤浅得很,怎称称精通二字。”
宋莲翘道:“再肤浅总比我懂得多吧?我娘整年累月孤零零住在园子里,既洒人侍候,更没有人作伴。有时候,我想进来陪她老人家说话解解闷儿,娘又嫌我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以后穆大哥就……”
中年美妇突然沉声道:“女孩儿家,说话不许这样没有顾忌!”
宋莲翘伸伸舌头,笑:“好!不说了,穆大哥,咱们进屋里坐去!”说着,一手挽着母亲,一手拉了穆乘风,便想跨进茅屋。
不料那中年美妇却伸手将她拦住,正色说道:“翘儿,你和两位姐姐先回去,为娘要单独和穆少侠谈谈。”
宋莲翘一怔,道:“娘有什么话?不能让咱们听听么?”
中年美妇摇头道:“不能。”
宋莲翘惊讶道:“为什么?”
中年美妇人又摇摇头,道:“不为什么,你们先回前厅,半个时辰以后,再叫丫环来领穆少侠出去就行了。”
宋莲翘大感困惑,不觉迟疑地呆望着母亲。
袁素问姐妹也深感狐疑,连忙说道:“琴妹,既然伯母这样吩咐,咱们就先出去吧!”
宋莲翘犹不肯走,低叫道:“娘!你老人家是……”
中年美妇人微微一笑,道:“为娘只是有话要和穆少位单独一谈,决不会难为于他,你总该放心了吧?”
知女莫如母,这句话,直说到宋莲翘心眼几里,小妮子娇靥一阵热,虽不情愿,又不好意思再反对,只得赧笑道:“娘可别只顾说话,人家穆大哥,还没有吃晚饭呢!”
中年美妇人颔首道:“我知道,不须你叮咛,自会尽忙送他出来。”
宋莲翘又向穆乘风一连使了几次眼色,示意他应对时要多多谨慎,然后这才怏怏告辞而去。
其实,穆乘风心中何尝不惊诧狐疑?他自从见到这位流云堡堡主夫人,早已怀着满腹谜团,也激发了无限好奇。论理,以流云堡女主人的地位,以她的年纪和容貌,说什么也不该离世独居,即使有心向佛,堡内尽可设置佛堂经室,为什么定要居住在这简陋的茅屋里,而且,连个侍候的使女丫环也不用呢?
他觉得其中必有特殊原因,如今正可藉单独谈话的机会,设法探问内情,或许因此而证实宋飞鸿的真正身份,也不无可能……
正思忖间,中年美妇人已侧身肃客,道:“穆少位请进屋内一谈。”
穆乘风拱手道:“晚辈怎敢僭越,夫人先请。”
中年美妇人淡然一笑,不再谦让:持灯转身进了屋里。
穆乘风紧随而入,只见茅屋内总共才两明一暗在三个房间,进门一间房内,摆着一张木桌和两把木椅,桌上茶具和餐具并置,算是饭厅兼客室,右边是佛堂,左边则是卧房,屋后另有两小间厨则,此外,便一无所有了。
而客室之中,除了一桌二椅,连张茶几都没有,桌上餐具只是一副筷子一只碗,茶具也仅只一壶二杯,其设置之简陋,比穷困人家还不如,但却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穆乘风看了,心中暗暗称奇。
中年美妇人将油灯放在木桌上,亲手斟了一杯茶,微笑道:“茅舍简陋,别无待客之物,穆少侠请随意用些茶吧。”
穆乘风连忙双手接过,喝了一口,立刻皱起眉头,原来那茶汁其苦无经,竟比黄莲还难下咽。
中年美妇人笑道:“这是老身自用的苦藤茶,乃系采割园:中一种野藤焙制而成,人口虽嫌略苦,但苦后回甜,余味尚佳,崦且,喝久了,可以顺气补血,清心朗目。”
穆乘风心里称谢,只得硬着头皮,又喝了一口。
果然,那茶汁入口虽然苦涩,片刻之后,却苦尽甘来,满口生津,齿问更有一缕清香余味。
饶是如此,他也不敢再喝了,放回茶杯问道:“夫人结庐潭边,远离尘嚣,清静固是清静,但侍奉无人,诸事皆须亲自操劳,不嫌太辛苦了么?”
中年美妇人道:“不然一身,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自炊自食,乐也在其中,人间甘苦二字,本元标准,只要你自己不以为苦,旁人岂能以苦相加。”
穆乘风见她谈吐脱俗,心里越觉好奇,便感慨地道:“夫人精癖之论,发人深省,可惜碌碌红尘中,能如夫人这般勘破繁华,抛舍得下的人,毕竟太少了。”
那中年美妇人轻叹道:“勘破繁华不难,抛舍尘孽却谈何:容易,果真抛舍得下,老身也就不会在这里了。”
穆乘风惊问道:“夫人莫非竟有出家之意?”中年美妇人摇头道:“那倒没有,老身虽然向佛,并不拘于形式,身在红尘,心已皈依,功德的深浅,端视修行的虔诚与否,落发不落发,并没有多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