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寇原本不知折彦质与姚平康出来找他的用意,直到进入州衙被两人拉着过游廊到大堂一边。
折彦质低声道:“若是直入大堂,同知定判你们一个藐视国法罪,好赖先打三十杀威棒,寻常好汉一顿打也捱不了几天。”
李寇心下吃惊,这是他第二次因为不懂宋代的规矩险些吃亏了。
李寇拱手道:“有劳折兄。”
折彦质吃惊道:“我若与我家娘子成亲早些,儿子也与你一般大了。”
李寇奇道:“那你有这么大的儿子吗?”
姚平康嘿嘿笑,大手拍在李寇肩头,却被李寇轻轻一抖,那足足有几石重的手落了个空。
姚平康并不见外,只笑说“你这厮是个会说笑话的,怎么总要板着个脸”。
李寇心道把你扔到现代去看你笑得出来不。
这时,那绿袍官儿才说:“既是归乡人,与那流民不同,今日判案之后,须尽早到我司户曹落籍,你可莫要忘了。”
这定是有一些交情才有的话。
李寇拱手道:“谢过司户。”
姚平康背着手道:“你只叫他老杨便是,这厮也是将门,可不是那些酸溜溜的文人他是转官当了司户的。”
哪个杨家?
“自然是鄜州杨家,若不然哪个杨家?”姚平康介绍道,“他六世祖便是无敌杨公业。”
李寇肃然起敬,他自然知道演义中的杨继业和历史上的杨继业有差别,可他也知道杨业为北伐慷慨战死沙场的悲壮,演义也是用杨家的忠勇慷慨那股子精气神儿写出来的。
单为杨业战死沙场也该钦佩,那是我们古来千千万个为国捐躯的英雄好汉的代表。
李寇向那杨司户拱手道:“原来是忠臣后人,真是失礼。”
杨司户一笑,他倒是一个很温和的人。
他对李寇说:“杨家子孙众多,也有辜负先祖威名的,李大郎不必多礼。”
姚平康道:“这厮与我们平辈,你管他叫老杨也好,叫杨士翰也好,他要不嫌弃,你叫他叔节也行,只是他自家也不知有多少个兄弟,叫他杨二郎怕是不成的。”
几个人说着话,到了游廊尽头,正到大堂一侧,李寇极目望着大堂上的人,那大红袍的便是折可适。
折可适看也有六七十岁了,颌下留着到胸口的长须,面色极是蜡黄。
只看这一眼,李寇心里断定折可适肝胆有大问题,黄疸多了,只怕胆管也有毛病。
再细看,折可适一手放在桌案上,一手推着右腹上边部位,把身体重心往右边压着止痛。
“肝部不知怎样,胆管堵塞已经很严重了。”李寇稍稍有些惋惜。
这在现代只要半个月吃药治疗就可以,可惜这里是古代。
这时,折可适似乎感受到有人窥测,他只一转头,便看到李寇盯着他看,稍稍愕然一下,折可适便不再多看。
李寇转过目光看了折彦质一眼。
折彦质见他盯着自己的大人看,知道他会些医术,便忙问“大郎有什么妙招吗”。
妙招倒是没有,药却是有的。
李寇迟疑片刻道:“肝部只怕已经有些肿大了,胆也有些问题。”
折彦质一喜忙请问:“可有法子?”
“有。”李寇道,“然只能治标,只怕用药”
折彦质还没来得及问,姚平康与杨士翰将他围在中间,姚平康问:“能得几年?”
他问得很直接。
李寇也便直言:“忌口,多慢走,配合用药当无大碍。”
他这话引得折彦质极其质疑,他告诉李寇就连御医局的国手也只保数月。
“他们有他们的国手我有我的村手,国手未必能包治百病,村手也未必没有过人之处。”李寇道,“只是折经略位高权重,一身担着泾原路的军事,干系重大怕不敢遵我的叮嘱。”
折彦质果然道:“只怕果真不敢轻易用药。”
李寇道:“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事情了。”
这里正说着话,大堂上一声惊虎胆。
惊虎胆这物件却是李寇知道的,古代堂官问案,文臣有惊堂木,武将有惊虎胆,折可适是经略使,又是渭州知州,经略使更在知州之上,他又要体现自己的最高权威,自然要用惊虎胆。
一声惊虎胆满堂寂然无声。
折可适轻咳一声才缓缓说道:“为尔等一堂官司,渭州上下多日不安,这个今日请审那个明日来报,我也烦恼。今日正好,你这个有什么委屈,那个有什么所求,一发说了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子,有什么只管说,我自有裁决。”
他中气很足,话声四平八稳并没有急躁。
李寇脸上稍稍有些轻松,折可适肝胆之气不竭就好办了。
但他的呼吸道也有问题,这个却不难。
李寇心下算着用药,忽听堂上有人曼声道:“为此事拖延日久,年前拖到了年后,上元节都过了,民众等得叵烦”
李寇看过去,是个绯红色官袍的官儿。
看他就坐在折可适左手下第一位,又比对面第一个官儿高了半席,想是渭州的二号人物了。
那便是同知。
他未免也太着急了些。
李寇不看好这个同知,倘若折可适信他用了药
只是李寇心下并不相信折可适,救他不难,但若救了他也恶了同知,折可适又用静观其变乃至守株待兔的法子对付那同知,为难的却是他一个小小的归乡人。
“看他怎样待那马娘子。”李寇心下要做个比较。
马娘子既安排为泾原路一路禁军供应粮秣,那也该是与军方有些交情地,来时张小乙也说马娘子隐约与军方有交情,这般交情倘若折可适也不保她,那便不值当救他了。
不是李寇小气,他如今不求攀上折家的关系飞黄腾达,他也只要个安身之地而已啊。
他心里想着,那同知又说:“下官协助经略相公处置民政,此事合当下官着手问案,只是这马氏既与经略使府有些渊源,又有”
却不料在他下手,在第四个位子上的绿袍官儿冷笑道:“爨同知好大的一口白牙,不过寻常一个和离案,既有王家负义在先,便该判马氏的公道,甚么无所出,下官在潘原也知这王三的名声早烂大街矣,此怪得谁来?”
李寇心道:“难怪桥墩布告上的同知名字我看不懂,原来是个难懂的姓。”
爨这个字,在现代音篡,古代音串,据说本是西北汉羌结合的一个姓,李寇知道这个也还是因为他高中有个同班的姓这个字,只是用繁体字写出来,又在雪色中看不清楚,因此竟不知。
爨同知闻言大怒,喝道:“慕容知县甚么时候又当了漕司衙门的差?”
慕容知县站起来拍案叫道:“下官判潘原县,自当为民解忧,我潘原十数人家儿童为西贼所掳,下官告之到知州府衙,爨同知又说甚么来着?就为这一家一户的和离之案,把我潘原十数人家当成甚么?便是走失的牛马也该有司尽管侦破,此大事耳。”
爨同知喝道:“孰轻孰重”
“爨同知才是不知轻重,下官只问你,潘原人口少,眼看春耕至,误了民生,你道下官寻谁诉苦?下官只有一个不解之处,爨同知只顾着大户人家的和离,不顾我潘原百姓的生死不成?”慕容知县险险火力全开,直奔爨同知面前,看他口喷吐沫,浑然一个大喷壶,一身绿袍随着他手臂摆动,竟把他像个大螳螂。
这一通好喷,竟喷得爨同知瞠目,同僚结舌,无人敢再理会。
李寇瞧着稀奇,忙问朱文:“同知什么品级?这知县又是什么品级?”
朱文低声道:“渭州同知不知何品,那慕容知县倒是个正经八百的六品官儿,他是将门子弟,如今正有个妹子在官家身边当了嫔妃,据说十分受宠。”
杨士翰忙拦住这个话头,道:“爨同知乃是正经的中大夫,那是正经的从四品阶。这慕容知县嘛,”他很是玩味地道,“他只是个奉直大夫。他祖上传的本是右武大夫,早些时候转任文官了,不知怎的品阶并未升降。”
李寇哪里知道什么大夫不大夫,他只看着穿红袍的比穿绿袍的地位高。
只是潘原这样一个他都没听说过的县,怎么会出一个六品的知县?
“故此这慕容知县是判潘原县事。”杨士翰说。
判,是品阶高于差遣知,便是品阶与差遣相当。
还有一个权,那是品阶低于差遣的叫法了。
李寇听得头疼,只为这官衔儿只怕也要烦死宋朝的官员。
他奇怪打量着杨士翰,他说起这慕容知县
是了,那厮是个有个当嫔妃的妹子的官员。
这应当是所谓的外戚了吧?
只是那慕容知县怎地也是为折可适解围,这三个人也瞧他不起?
这莫不是宋代的“党同伐异”不成?
李寇不再多问,他知晓常识性的问答这些衙内们应当是愿意好为人师的。
倘若人情世故还要问他,必为他们所耻笑。
他心下细思这六品的官儿当着不知名一县县令的差遣,心中便明白了。
古往今来官场上莫不是人往高处走,如今渭州乃至泾原路随着折可适病重,各路人马都打起了小算盘,同知有他的盘算,知县未必没有知县的野望。
这慕容知县火力全开,看是为帮折可适,他是看准了一个官位啊。
他既有在宫中受宠的妹子,想来看准了一个官儿要进步还是有希望的吧?
这小小一个渭州如今可热闹了!
李寇索性筒着袖子,彷佛在看原时空的场面。
他老神在在反倒让高居虎位上的折可适奇怪至极。
那小儿似乎真有些本事?
“热闹了。”折可适索性也筒起袖子,眼中有些笑意看着阶下两个要打起来的文官儿,笑吟吟地心里想。
只是腹部疼痛难忍,若不然倒也能安心看个乐子。
“老虎尚在,猴儿便要闹翻天了么?”折可适心里想,又想起京师之事,骤然腹痛加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