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上早已吵翻了天。
那慕容知县火力全开只逮住“潘原民生”好一顿喷,他险险指着爨同知鼻子骂:“纵然是个乡野小儿,也该知道民生维艰,如今我潘原县有十数家,儿女为西贼所掳,哪里来的心思春耕?爨同知只知掳掠民资,今日要这个捐,明日要那个役,却不知一粒麦,那也要春耕夏灌秋收,你爨同知冬日里才能搜刮?十数家儿女为贼所掳,数百家春耕不得,冬日你你又要从何收钱粮,为你的前程去?”
同知大怒,手下个绿袍官儿拍案而起怒喝:“慕容知县这是污蔑吗?你有何凭据?”
慕容知县袖手冷呵呵笑:“下官自是有凭据的,只是不须你等看,自有人奉送到了朝廷,彼时再看判断。如今儿童都已找回,千家万户齐念阿弥陀佛,倒是同知又要判有眼的都知端地的和离案,又遣人恫吓我潘原民众,教不得寻衅上堂上领各家儿童回家,好端端把些小孩子放在州衙,莫不是你爨同知要当通判不成,非要作个知州,好把小孩子又发卖西贼,敛些财为你的前程吗?”
这番话说来教满堂不敢出声。
这可是诛心之论谁敢为爨同知张目?
莫不是要被这狂徒也封个“里通外国”之罪?
李寇此时完全看明白了,慕容知县大义凛然也好爨同知胡搅蛮缠也罢,他都只为了自己的前程。
倒是这通判一职让李寇惊讶。
他听小妹说通判寻常都是皇帝的耳目,渭州乃军州竟能让通判空缺?
莫非慕容知县的目的便是通判?
堂上一片寂静,折可适慢吞吞道:“爨同知莫急,我这不是升堂问案了吗?慕容知县也不必言辞激烈,爨同知甚么打算也要朝廷议论,你有看法可莫夸大其词。你等都坐下,我自有区别先问粮商王家与马氏和离一案,传当事者来。”
堂下两列衙役才乱哄哄站直了,把水火棍在地上点,挨个往出传:“经略使均令,传渭州粮商王氏一门,与当事者马氏上堂。”
两边上堂,马氏低头站在左侧,王氏父子四个都站在右侧。
那两个妇人站在堂外踮起脚尖往里头看,看那两个喜气洋洋的不当她们要和离?
折可适问道:“你两方都莫着急,各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证据,都说来,有的是诸公为尔等做主。”
王三叫道:“无它,无它,只有婚后数年,竟一无所出,因此要离。”
折可适尚未说话,爨同知手下那绿袍官儿便道:“这也不难,只需司户便能判决,何必来这里?”
王大当即道:“寻常案子,也不敢劳烦经略相公亲审,只是我家业大,马氏平日里又好恶人,上下齐有看法,这和离怕是和离不过的了。”
正这时,马氏忽然道:“这有什么好和离不过的?我也不要你王家一文,只我那一处粮行,那是自娘家所带来的,我只要我那粮行,此外分文不取。”
这话却把王家那些吓坏了。
李寇在一旁皱起眉头,这马氏不是糊涂的人,既有律法撑腰,她在王家所挣的钱财,多少也该带走一些才是。
莫不是压力太大她不敢所要?
李寇余光瞥到折可适似乎略微露出一点喜色,转瞬便都消失了。
他又看折彦质,折彦质惊愕得半晌无话可说。
那么这是马氏识得利害自己放弃了合法所得?
此中必有蹊跷,不是马氏聪明便是有人仗势施压。
可折可适不当如此,真有和离时依照出力多寡分家产的律法,他只需秉公执法便是,何必要让马氏放弃合法所得?
那么是旁人施压了吧?
李寇目视爨同知那伙,他们也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这是马氏自己的决定。”李寇心道,“这女人在打算什么?”
各方都在想,马氏神色平淡又道:“我嫁入王家,那是父母之命,为王家妇,经营粮行也算是本分。今嫁入王氏已有五年,无子女,当出,风俗如此,天命能奈何?只是我有一言,”她回头从所带包裹中取文纸一摞,道,“王氏所说苛责下人,此必不生受。我有合约百份,王氏所雇帮闲,所请经济、小经济,乃至于骡马车队无不有约在先,又与泾州、原州等粮农协议,无不一一在此。”
有衙役呈上协议,折可适拿着看一眼并不知马氏意图。
马氏肃然道:“王氏所雇帮闲,闲时一一月为期均领工钱,无一日拖延,无一文亏他。渭州各粮食经济、小经济,每季度所获得,归王氏的都在协议与收讫中备注清楚,又有王氏族人点验后花押在此。骡马车队以分量发付的待遇,也有付出收讫都在此处。”
说完,她扬声问道:“王氏帮闲伙计,每月千五百文或等值粮食、布匹,哪一样差过吗?”
鲜衣的王师帮闲无话可说。
他们打字不是一个何曾想过有文书契约?
这下却让王氏为难了。
马氏又道:“至于各县、镇乃至村庄的小经济处,年赚多寡都由他们自己勤奋懒惰所定,此天下之理,所谓亏待苛责一说,我不知从何起。骡马车队若有异议,一来商定,二则分道扬镳,三也可公堂告状,想也不止有苛责之说,便是有,为主家所请自当不差毫厘,这也是行之天下而有效的大道理,若有太多亏损,本该是骡马车队自负损失,又与我苛责与否有什么干系?”
王大喝道:“我王氏的生意”
“王氏一门,出力者少而乞讨者多,每月每家所发付粮食、布匹、钱物一一有各家花押在此,敢请诸公过目,渭州可有比王氏一门岁入更多的家庭吗?”马氏目视同知问,“我曾记得去岁,爨同知寻王氏借粮”
“大胆!”同知当时面红耳赤,不想这妇人竟把那糗事拿来说。
不了折可适拍惊虎胆喝道:“公堂之上,马氏你可知捏造事实诋毁官身的下场吗?”
同知急忙道:“此无端私事耳。”
“公事私事,下官自有分辨,民不可诋毁官身,官也须教民开口说话,何况马氏于西军诸路军马都有恩惠,何曾有一次送粮迟延,又何曾缺乏过一斤口粮半匹布帛?此朝廷也表有功者,爨同知要堵民口不成吗?”折可适喝道,“莫不是你来审案?下官怎么听各司都说爨同知审案时,并不问这些?”
慕容知县阴阳怪气地道:“许是有苦难言不敢多问罢了。”
折可适道:“你两个都住嘴,下官问案,你又有这个说辞,那个说辞,本官问个详细也不可,来来来,爨同知来问案,下官饶你一日经略使坐坐如何?”
他一发怒,腹痛又增。
那爨同知哈的一声,索性扭过身背对着折可适坐下。
这是纯属撕破脸了。
只是那厮只把希望寄托在折可适死,未免落了下乘。
“下作是下作至极可极其有用。”折彦质低声喟叹一句。
李寇不语,他上下打量那马氏,才发现她是个少有的人才。
她证据齐全,又退出分王氏家产的圈子,如今又把她掌握下的王氏粮行待王氏的人、粮行工人、合作商等各方的待遇都拿来说话,表面是堂堂正正为她争个口碑,实则这是破釜沉舟,要把王氏的自己人与合作商都推上一个高度。
今日你都说待尔等苛责,我要看接下来你们又是怎样一个宽容。
你敢宽容,只怕那万贯家财也要早早败光了。
“她是个人才。”李寇心道。
只是她未免悲情了一些,这是拼着往后为那爨同知等人变本加厉逼着逃离渭州才要与这帮人撕破脸拼命。
不过,这小妇人也未必没有别的计划。
她怕是不信折可适不临死前先坑死爨同知那帮人的。
她徐徐道:“爨同知自王氏粮行借粮,三千石粮食,十五万飞钞,这也是王氏粮行的账目,这里都有记录,只是此事已是往后王氏与爨同知的账,我且不问。既不问爨同知要钱粮何用,也不问王氏怎样收回,事已至此,我只求两样,我原有粮行,及八百石上等麦子,三十匹棉布,分文不可少须尽数还我。其二,王氏所传无子当出,我认,然苛待众人之说,既是王氏所传,王氏应当传告州县,有事实俱在该还我清白。”
王二叫道:“那账目都在你手中”
“闭嘴!”王家老头既惭又愧,长叹一声,当即道,“王氏当赔罪原马氏粮行,还八百石粮食,以上等新粮,还马氏清白,王氏当还。”而后他又说,“王氏兴商,多是马氏的功劳,钱粮须分三成”
“不必,王氏粮行所储藏麦子,春日都要发付平夏城去,王氏与我恩绝情断,我倒未必要逼着王氏寻死觅活。今日案断了,账目一一交付,此后两不相欠,彼此相安。”马氏道,“只在此处有一个公事,早先与军中签订协议时,是我亲手签字画押,如今王氏粮行换了主人,该由主事者替换,还要请经略府遣人监督,毕竟今日之前,王氏做生意的粮食无一不足,军中所需粮秣,年前我也准备妥当,须防接手的要军中寻我要粮,我却还不起。”
这话一出,王家老头一翻身便昏了过去,他只叫一声:“孽畜害我!”
大堂上顿时人仰马翻,一众官儿也坐不住了。
然州府衙外忽有人喝彩:“王氏粮行换了东家,渭州的量价也合该降下来了!”
一时百人呼应,渐渐不知多少人呼应,有人竟高声叫道:“王家仗义,渭州量价要降!”
李寇呵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要把王家往死路上逼啊。
只怕这手笔不是马氏一个小妇人能做到的。
折可适这是要看一出好戏才暗中安排的计划。
但这总归亏待了马氏吧?
何况她这一闹,纵然能逃离渭州,折可适死后谁能护着她?那爨同知上了位,寻个由头找什么亲朋好友为难一个小妇人还是不难的。
折可适又有什么高招?
另外,折可适既是名将不该是敢把一军粮秣放在王氏那帮废物身上的。
莫非他要“我只管死,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李寇又细看人群中,他见那吴大沉着厚重,不有路上见到时那样无赖,冷笑着只盯那爨同知,心中一惊,这吴大不是个寻常小人物,他怕是折可适的人!
折可适这是在借机清除渭州的政敌?
可他为了什么?
李寇看着热闹,心下细想,忽然心中一动,莫不是
“公经略一州,久谙官道人心,老病榻上,尤是猛虎,前朝名将多矣,堪比者,唯刘公法、种公师道,可谓凤毛麟角。公虽前朝名将,守边陲,约官吏,我亦受教多矣。今追前朝诸朝名将,拜公而告,请入前朝将阁,追潘原侯,尚飨。”
李清照代帝制请折、刘、种徙“名将阁”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