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眼睛长在我身上,想往哪看就往哪看,你可管不着。”嘴上虽是这样说,还是乖乖地转过了身,背对老板娘而坐。老板娘在我背后说道:“喂,你的功夫都是思过涯老者所传?”我心里一动,不露声色的道:“是啊。”老板娘道:“那老者真是了得,短短一两个月,便把你教的这般厉害。朱非且不说他,那个老道,在江湖上实在算得上一号人物,你一个酒杯,能把他长剑震开,这份功力,跟小宫主,应天龙这等高手,也不遑多让。”我道:“是么?我可不知道有这么厉害。”
我对老板娘极有好感,不完全出于她的美色。她是我穿越而来,所遇见的第一个人,在如意客栈应松要杀我灭口之时,又是她救了我,更有斗室里的性命之托,暗道中的亲近接触。我有时更宁愿她的背景没有那么复杂。她与我,只是简简单单的萍水相逢,没有目的,没有企图,没有任何杂质。
我上思过涯之前,大抵便是这样。我下了思过涯,在我身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不知道还会不会这样。
我想起老人说过的一句话,当时老人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娥皇所谋者大,她们更感兴趣的是我这里头的东西。”那是甚么?是天下无双的武功,是后世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实力”。自己强大,不一定横行无忌,最起码保护自己。更何况无论千年之前,抑或千年之后,权势,财力,美色这三样事物,让多少人前仆后继,乐此不疲?
要得到这三样,只有一条途径,那便是让一条小小的溪流,变成一条大大的江河,途径之地,皆是汪洋,山石树木,尽陷其间,所到之处,全然臣服。
对于娥皇这般的大江大河而言,若得到老人的武功,无疑更是如虎添翼。
我忽然理解了在娥皇如日中天,几乎一家独大之时,她们为何要与落日山庄缔结盟约,也理解了为何费那么大的人力物力,遍地设立分支。任何人、任何帮派的权势地位,并不会一成不变,一群女人要想在这弱肉强食的江湖中生存下去,不单单要强大她们自己,更需要利害与共的盟友,因为强不是永恒,会有时过境迁,会有因地制宜,更会有机谋权术。我此时武功比应松高,仍被他追的如落水狗般,四处逃窜,便是此理。
如你太强,眼热者众,背地里说些闲言碎语,那是轻的。要命的是,你不知何时,会突然从风平浪静的湖面,涌出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将你掀翻在地,任意踩踏。大风堂便是活生生的例子。消息灵通实在是第一要务,消息闭塞有时是灭顶之灾,这也正是在成记绸缎庄,老板娘听说三处走水,她却一点风声也没听到时,所感到的震惊与恐慌所在。
老板娘见我半天没说话,笑道:“我又没让你教我,瞧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我道:“哪儿有!天快亮了,须得提防应松那小子,再来啰嗦。”老板娘:“怕甚么,此时药力已解,他再来只能自取其辱。”我笑了笑,道:“说得也对。”天色渐亮,我四处打量了一下,心里一阵庆幸,道:“咱两个还真是命大!这么多乱石,你我居然能掉进水里,而不是石头上。”老板娘也到处瞅了瞅,暗吁了口气,拍了拍胸口,道:“好险!”
我道:“我们还是往别处走走,就是不怕应松,可叫他看见现在的光景,总有些不大好意思,换个去处,我生堆火来,你把你的衣裳烘干。”老板娘道:“你在前头走,我在后头跟着,可不许回头偷看。”我道:“又不是没见过。”说完赶紧沿岸往前方跑去,听得老板娘在背后叫道:“你再说一遍?!”
我跑得远远的,道:“见也见了,说说有甚么要紧?”说完便笑,笑得正得意,老板娘投掷了一块石块过来,打中我后背,我哎哟一声,老板娘格格笑了起来。
行了十来里路,出了峭壁,河岸变宽,右前方一处郁郁葱葱的林子,进入眼帘,我道:“前边有个林子,我们到那里去。”进了林子深处,枝头鸟语啾啾,草木清香扑鼻。在一块大石边停了下来,我道:“就在这里,你烘干衣裳时,我躲到大石后头。”老板娘道:“想得还算周到,”取出火石火镰抛了给我,“找些干草枯枝生火罢。”
干草很快找来,只是火石火镰湿了水,好容易弄干,生起火来,走到大石另一边,听见石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心头浮想联翩,定了定神,道:“我去找些野果来充饥。”说罢逃也似的离开那块大石。
我故意磨磨蹭蹭摘了果子,又跑到江边捉了两条鱼,才姗姗回来,隔着老远,我叫道:“你好了没?”老板娘道:“早就好了,怎么去那么久?”说着从石后转出身来,我顿觉眼前一亮,她不光烘干了衣裳,还去江边洗去了脸上的伪装,一张俏脸在初秋的朝阳映衬之下,异常白皙水嫩,隐隐生光发亮。
老板娘见我怔怔地看她,道:“你瞧甚么?瞧你色眯眯的模样儿!”我讪讪地笑道:“你生得这般俊,天天把自己化成那个鬼样子,不觉可惜么?”老板娘道:“要你管。”我笑了笑,手扬了扬,道:“一会儿让你见识一下,甚么是真正的烤鱼。”老板娘道:“楚氏烤鱼么?”我道:“百年字号,绝无分店。”
剥了鱼鳞,去了内脏,找了一根细枝,穿好架在火上,烤了起来,不一会儿就闻见了肉香。我洋洋得意的看着老板娘,道:“香不香?”老板娘不置可否,道:“现在得意还太早啦。”一时烤熟,递了一条给老板娘。老板娘接过一看,一脸嫌弃,道:“法螺吹得震天响,都烤糊了。”尝了一口,立马吐了出来,“甚么味道也没有。”
我一脸尴尬,道:“荒山野地的,去哪儿弄佐料?将就吃罢,又不用你动手,还这么多埋怨。”老板娘笑道:“楚氏烤鱼的招牌,算是被你砸得体无完肤啦!看你这么辛苦,总要给你些面子。”手上拿着鱼,脸上表情却如同拿着蟑螂蜥蜴一般,又吃了一口,强咽了下去,第二口却是闭上眼睛,也吃不下去了,道:“走罢,回到镇上,请你大吃一顿。”我叹了口气,道:“好罢。”
两人找路并肩往镇上走,我冷不丁地问道:“你好像对思过涯老者很熟悉,你知不知道他有一个义子?”老板娘扭头看着我道:“义子?是你?”我道:“怎么会是我?”老板娘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又走了一会儿,我忽然停下了脚步,老板娘走出两步,见我没有跟上,也停了下来,回过头来,问道:“怎么?”我沉默了半天,才皱着眉头,道:“有件事情,想来想去,还是告诉你好了。”
老板娘道:“甚么事?这么一本正经地,瞧着都不像你了。”我道:“我应该是个甚么样子?”老板娘道:“油嘴滑舌,没个正形。”我道:“没了?”老板娘道:“没了。”我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道:“我就没一点好处?”老板娘道:“有。”我道:“甚么?”老板娘扑哧一笑,道:“你的脸比人家大。”我愁眉苦脸的说道:“这也算是好处?你说的人家是谁?”
老板娘指着自己的鼻尖,道:“人家就是我,我就是人家。”我笑道:“如果这样比,那这个算得一个好处。”老板娘忽然敛了笑容,道:“你可知道,在如意客栈,我为甚么救你?”我道:“我猜有两个缘故。”老板娘道:“哦?”我道:“一来你渡劫之时,我不负所托,二来我相貌堂堂!”
我说到不负所托,老板娘撇了撇嘴,我说到相貌堂堂,她一边笑道:“羞也不羞?”一边伸手向我打来,我也伸出手去,捉住了她手。世人常以柔若无骨,来形容绝色女子的芊芊玉手,我由衷地击节赞叹,老板娘的手在我手里,果真是这般。
老板娘由我握着,过了一会儿,才甩开了我手,轻声道:“我之所以救你,是因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明明已能脱险,偏偏还能为一个不相干的人,留了下来。这个世道,人心叵测,有时人如鬼,有时鬼似人!人人心里明白,偏就有许多人,明明怕得要死,还要装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样子,真真令人作呕。那晚你见了铁猛杀人,我能瞧出你的震惊骇怕,连你钻进桌底,我也瞧见了。到得后来你走到客栈门口,一脚便能踏出这是非之地,居然还能想起来为我求情,求情未果,把自己也绕了进来,这般侠义心肠,已比江湖中那许多英雄好汉强了去了。”
我从握住了她柔软滑嫩的手,而她又不即时挣脱的余味中,恍过神来,笑道:“那许是因为,我能掐会算,算出你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老板娘嗔道:“又来胡说八道!”顿了顿,又道,“后来我晕倒,你也没把我扔下不管,一直抱着我……”说到这里她脸上一红,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那女子独有的羞涩,这忸怩之态,令我怦然心动。
听她又道:“你像个老婆婆一样,嘴里唠唠叨叨,死呀活呀,一直说个不停,我当时已经醒转,就是不睁开眼。你拿水洗净了我脸,见到了我的真面目,也没趁着我昏迷不醒,就去胡作非为。”我道:“你这样一说,我觉得自己不光是个大侠客,还是个大太监。”老板娘一脸疑惑,问道:“有太监甚么事?”我道:“面对你这般美色,还能无动于衷,除过太监,还有谁能做得到?”老板娘啐了一口,道:“贫嘴!”
说笑一阵,又说回正事,我淡淡地说道:“玄武门里有一个青蝇,娥皇里也有一个青蝇。”老板娘道:“青蝇?”猛地转过身来,问道,“是谁?你怎么知道?”我道:“我猜此人必是娥皇首脑。”老板娘大吃一惊,目不转瞬的看着我,我又接着道:“老人被人暗算,身负重伤,去到娥皇宫,找慕宫主之事,有几人知道?”
老板娘想了半天,缓缓摇了摇头,道:“除过宫主,大概不会有人知道。”我道:“怎么可能?一个大活人,跑去娥皇宫,他又不是神仙,又没有隐身术,怎么会没一个人看见?”老板娘看了我许久,似乎想把我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我也微笑着看她,心中掠过一丝念头,如若我与她,能终成神仙眷侣,那我跟老人相较,纵然武功不及,也已强他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