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马车还停在酒楼前，马却换了，只见那马通体乌黑，四蹄雪白，昂首嘶鸣，神骏异常，我赞了一声：“好俊的马儿！”希儿道：“这马是老爷的宝贝，叫作乌云踏雪。”我围着马儿转了几圈，越看越是欢喜，连声道：“好，好。”

这时一个一身短打的人，从车厢后头转了出来，先向希儿道了声：“希儿姑娘早。”才向我作了个揖，道：“堂主命小人替公子爷赶车，小人定然尽心尽力，鞍前马后地伺候。”我瞧着他喜眉喜眼的模样，倒不生厌，道：“应堂主如此器重你，想来你的功夫不弱。”

那人笑道：“公子爷取笑了，小人那三脚猫的功夫，如何上得了台面？小人只有一样长处，那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笑道：“有这等本事，那可真了不起。”希儿道：“小六哥，套好了车，赶路啦！”小六子正待说话，听希儿一说，嘿嘿一笑，便走开了，少时回来道：“车已经套好，该装的物件，也都装了，希儿姑娘要不要过过目？看看有没有甚么拉下的？”希儿笑道：“小六哥真会取笑人！”说着拉我上了马车。

车厢还是那个车厢，宽宽敞敞地，里边洗得干干净净，弥漫着很淡很淡的香气，我一上车，便看见了那许许多多的暗格。我舒舒服服地坐了，问道：“这些暗格里有没有秋露白、卤煮、板鸭……”希儿格格一笑，道：“有些人真的好奇怪，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问个不停。”我道：“我该问甚么？”

希儿道：“你不问问我家老爷又是送你丫头，又是送你名马，还送了一个八面玲珑的小六哥，到底为了甚么？也不问问那个青铜面具人到底是谁，你去雾灵山品刀大会，究竟能不能碰见他？不问问品刀大会的主人到底是谁？那夜雨刀的主人是谁？”

听得乌云踏雪一声低鸣，车厢轻轻一晃，马车动了起来，车厢经过精心设计，行驶起来很是平稳。我伸手在当日希儿按过的地方一按，一个暗格果然弹了出来，只是里边不是秋露白，而是杏花村，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叫作苏小蝶的老板娘。拿出来倒了一杯，喝了下去，才说道：“我不问。”希儿道：“为甚么？”我道：“因为我知道。”希儿道：“知道甚么？”

我道：“我知道你家老爷把你俩留在我身边，是不想让我去品刀大会给他添乱。”希儿道：“你的功夫那么厉害，我和小六哥怎么能留得住你？”我道：“留人不一定要功夫。你家老爷眼睛那么毒，一眼就把我看穿了，知道我这个人属驴的，来硬的不行，来软的我就无法招架。所以留下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一个能言善辩的小伙子，我耳朵又软，心又不狠，说不定就能把我说动，不去雾灵山了。”希儿道：“你这人猴精猴精的。”

我笑了笑，又道：“世上很多事，越问越糊涂，不如甚么也不问，反而自得其乐。譬如这匹乌云踏雪，如此神驹，此时不能驰骋千里，却在作拉车的苦役，岂是它所情愿？不得不做罢了。你家老爷也一样，那个戴面具的人也一样，或是形格势禁，或是野心难遏，都在做一些未必愿意做的事。再比如你，你此时陪着我这么一个假模假样的公子爷，心里也不一定乐意。青铜面具人是谁，你不知道还好，要是知道，我一问，你又不能和我说，不和我说呢，心里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愧疚。你也愧疚了，我也没知道答案，这就叫费力不讨好，又何必呢？”

希儿看我一眼，道：“难怪老爷夸你，你确实和别人不大一样。”我道：“又是猴精猴精的，又是与别人不一样，夸我夸得再多，雾灵山我还是要去的……甚么你呀我呀的，不知道我是你大哥么？叫声哥哥我听听。”希儿笑着叫了声：“南生哥哥！”我装模作样的点点头，道：“替哥哥倒酒。”

希儿笑道：“是！”替我倒了杯酒，递了过来，又道，“你刚才说得也不全错，老爷虽不曾说过甚么，但我能猜出一些来。不过老爷也知道，这事难得很，所以我和小六哥的任务，能劝你不要去就劝，劝不了就跟着你。免得你遇见了苏姑娘啊，慕姑娘啊，人家一说老爷坏话，你就信了，再来跟我家老爷为难，我们跟着你，好歹能替老爷辩解辩解。”

我道：“算你巧舌如簧。我坐得端，行得正，不怕你们跟着，倒乐得享受这香车快马，美酒佳肴。”希儿道：“那就好说啦。”探头出窗外，叫道，“小六哥，咱们去雾灵山。”

其时品刀大会已近在眉睫，各路人马，纷纷北上，一路上背剑挎刀之辈，层出不穷。那小六子说话固然滴水不漏，眼皮子更是宽泛，但凡遇见个江湖人物，便如数家珍般，姓甚名谁，何门何派，外号称谓，皆能信口道来。

这日到了雾灵山，远远望去，从山脚下，一直到主峰顶上，都有庄丁模样的人，忙来忙去，接待各路英雄。小六子去一处庄子，将车马存了，然后回来引着往山上走，走不几步，一个庄丁迎上，向小六子笑道：“这位爷可是来参加品刀大会的？”

小六子道：“爷我可不敢当，咱们都是些小人物，贵庄大手笔，安排下这等大场面，一心想来瞅瞅热闹，见见世面，叨扰莫怪。”那庄丁道：“您客气，我家庄主几次三番地交代，无论成名的英雄，还是青年的才俊，只要来了，那便是贵客，如有怠慢，严惩不殆。品刀大会尚有七日，泼墨峰上有客房，吃穿用度，备得充足，各位可先住下，赏月饮酒也可，各处游玩也可，雾灵山的景儿，原也看得过去的。只是山中金钱豹时时出没，须得小心在意。”说着招手叫过来另一个庄丁，吩咐带我们上山。

到得泼墨峰上，只见许多房舍，依山势错落排开，我见竹林旁有几间精舍，背林面水，道：“那几间屋子倒精致。”引路的庄丁陪笑道：“那几间屋子，是庄主刻意吩咐，留给武林中那些前辈耆宿的，也就是有片林子……这边请……这里比那里山势更高，要是赏景儿，此处更好，有句话儿，叫作站得高望得远，不是么？”此时秋高气爽，山色尽收眼底，令人胸臆大畅，我看了看四周，这里排列几间房屋，虽有杂木乱草，却也幽静清凉，更难得精舍前那道溪流，从屋后潺潺流过，水声叮咚可闻。南边有块硕大的石头，日落西山，月上柳梢之时，往那石头上一坐，听着虫叫蝉鸣，摆上两样可口小菜，喝上两杯小酒，岂不惬意？

我道：“这里好，就这里。”小六子舒了口气，顺着我眼光瞅了瞅，向庄丁道：“实在添了麻烦，咱们就在那间屋子里叨扰了。大会在即，诸事繁忙，这位小哥，请先忙去罢。”庄丁道：“那间屋子是个隔间，两个卧房一个堂屋，这位小姐住里间，您二位住外间，再合适不过。早中晚三餐，小的们自会奉上，这几日晚上在山庄里，鄙庄大开筵席，宴请诸位英雄，望三位切莫忘记。小的这便告退。”

庄丁离开，我们进去巨石旁那间屋子，屋子虽不甚大，却纤尘不染，两间卧房，对面而设，中间是个堂屋，靠椅茶座，一样不缺。我道：“希儿，你住这间，我和小六子住那间……小六子，我说就住这里，你吐口气干么？”小六子笑道：“甚么也瞒不过公子爷法眼，那几间精舍，唤作听雨居，是给巨沙帮、商贾盟、青竹帮……这些帮派的帮主大佬的。我怕公子爷喜欢，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烦。”希儿道：“依南生哥哥的本领，便是山庄里头也是住得的，只是南生哥哥初入江湖，大伙儿都还不认得。”

我笑道：“好妹子，还是你会说话。小六子，你号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些名不副实，若不是我的好妹子替你圆，你已然得罪了我。”小六子道：“公子爷说得是。小的一个青龙门打杂的，连堂主的门墙都不曾入得，怎敢和希儿姑娘比？”我问道：“此处是甚么山庄？”小六子道：“这里叫鸣鸿山庄，多年之前，原是武林中的圣地。”

希儿道：“夜雨刀原来并不叫夜雨刀，叫作鸣鸿刀，是十大魔刀之首。相传上古时候，轩辕黄帝的金剑出炉之时，余料不尽，流入炉底，冷却之后，自成刀形，因灵性太强，黄帝恐其流落人间，反噬刀主，斗生杀戮，举起轩辕剑欲毁之，不料此刀毫不逊色于轩辕剑，竟不能毁。后为汉武大帝所得，赐于太中大夫东方朔，几经波折之后，流入江湖，曾几度掀起血雨腥风，终于为一人所得。此人姓张名秀，文弱书生模样，却以一柄竹刀，打得群雄束手，最终众望所归，鸣鸿刀归张秀所有。张秀原是豪门之后，得了鸣鸿刀，名扬天下，踌躇满志之余，斥巨资在这雾灵山上，兴建起一处偌大的庄园，便是这鸣鸿山庄。张秀后人一辈强似一辈，接连出了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将这鸣鸿山庄推上了天下第一山庄的宝座，令世间英雄景仰。鸣鸿山庄第三代主人张蒙，不光武功盖世，更有乃祖风范，琴棋书画，诗书礼乐，无所不精，觉得鸣鸿刀名字不好听，便改刀名为夜雨，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