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子沏了茶，三人围桌坐下，希儿又道：“鸣鸿山庄的传人，比起武功，好像更喜欢琴棋书画。声望虽始终不坠，江湖上的事，却不怎么参与。”小六子道：“鸣鸿山庄时至今日，江湖中人说起，仍然人人翘起大拇指，固然因为它是昔年的第一山庄，更要紧的是，百余年前，西方魔教横行天下，四大魔头个个身怀绝艺，恣意妄为，中原武林受辱颇深，又无人敢于出头，人人都将眼光瞧向了鸣鸿山庄。

鸣鸿山庄和一般的江湖门派不同，实在是家大业大，而且魔教中人对鸣鸿山庄也是敬而远之，鸣鸿山庄从上到下，皆不愿与魔教开战。其时张蒙掌管门户，顶着绝大压力，向魔教教主下了战书，以两人决战，了多年纷争。并公而告之，若魔教教主输，魔教从此不再踏足中原武林，若张蒙输，后果由他一人担当，自刎以谢世人。”

张秀、张蒙，此二人形象，跃然于眼前，像极了曾经幻想的英雄人物，不禁脱口赞道：“好一个敢为天下先的人！”

小六子道：“好在张蒙庄主仗夜雨刀之锋，侥幸赢得一招半式，那魔教教主也信守然诺，自此约束教徒，不入中原。是役之后，鸣鸿山庄，天下第一庄的名头，更为响亮。近几十年来，鸣鸿山庄虽没再出过名噪一时的人物，却从来也无人敢以小觑。昔日将军桀骜不驯，令旗所到之处，莫不避让，那是何等声势？到得雾灵山下，也会派人投上名帖，上山拜庄。”

我道：“鸣鸿山庄现任庄主不知怎么称呼？”希儿道：“张天木，张老庄主。”我道：“品刀大会难道是老庄主的主意？老庄主该是个与世无争的世外高人才照啊。”小六子道：“公子爷说得不错，老庄主道骨仙风，向不理会江湖之事，如今年迈，更是甚么也不管啦。老庄主正房所生长子张迎，原是最有望重现鸣鸿山庄辉煌之人，无奈天妒英才。张迎早逝，遗有一子，叫作张泉灵。老庄主既哀爱子早亡，对这亲孙儿，更是疼爱有加，学文，请了当世最负盛名的诗书大家；学武，庄中武学典籍，向来不禁翻阅，庄外前辈高人，但凡来庄造访，必求一招半式。练功遇有疑难，老庄主更是亲自答疑解惑。这张泉灵自认所学，已不输乃父，便邀请天下英雄，办下这品刀大会，老庄主听了，也只呵呵一笑而已。名为品刀，实则有那么一些借刀立威的意思在里头。”

我听了点了点头，道：“天色不早，叫些酒饭，吃过就歇罢。”希儿道：“那庄丁道晚上庄内有筵席，南生哥哥不去么？”我道：“我不爱凑那热闹，你们想去便去。”小六子出门弄了酒饭回来，三人往门口巨石上一坐，就着山景秋色，胡乱一吃，我便回房了。

接下来几日，别无事情可做，只山前山后乱转。越是临近大会，上山之人越是络绎不绝，或僧或俗，或男或女，老少不一，服色各异。希儿见我瞅来瞅去，道：“面具人不一定会来。”我道：“你怎么知道我找他？”希儿笑道：“不然你就是找苏姑娘。”

我脸上一红，干咳一声，道：“有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丫头在身边，我找苏姑娘干甚么？”希儿取笑道：“不找就不找，你脸红甚么？”我道：“太阳晒的。”转过话头，又道，“铁猛不知道会不会来？应堂主不来么？”希儿道：“铁猛我不知道，我家老爷如果不来，会派我家公子来。娥皇也会派人来，不知道会不会是那位苏姑娘。”

我一愣，道：“你家公子？我倒忘了这茬啦……应松这小子要来？”希儿道：“公子以前对不住南生哥哥，还望哥哥看在老爷面子上，不要计较才好。”我绷着脸，道：“我要是非得计较一番呢？”希儿瞪大了眼睛看我，竟不知说甚么了，我哈哈一笑，道：“看在我好妹子的份上，我不跟他计较便是。”希儿轻拍胸口，道：“原来你是逗我玩。”

几日功夫弹指即过，这一日已是品刀大会正日。早早便有庄丁前来，邀往雾灵山主峰，鸣鸿山庄所在之地，歪桃峰。此峰为燕山之巅，因像极了歪嘴的大仙桃，故有此名。跟随庄丁，来到一片绝大的空地上，空地背面一大片屋宇，依山而建，远远看去，屋连着屋，脊接着脊，说不尽的壮观。

空地中间设一高台，正中设一极为古拙典雅的长方架子，此外再无它物。周围酒席一圈一圈铺排开来，乌压压到处是人，足足几千有余，人声鼎沸，庄丁川流不息地上酒上菜。忽听得三声炮响，人声渐息，只听高台边上一人叫道：“巨沙帮沙帮主到！商贾盟王盟主到！飞鱼帮武帮主到！忘忧岛郑岛主到……”一行人从西北角进入广场，在高台东面的主宾席第三个桌子落座。

这许许多多的江湖客，听得这些名字，开始轻轻骚动起来。“武威武帮主着实是条重情重义的汉子！”“天底下没哪个帮派比商贾盟更有钱了。”“人家名字取得好，王半城，半个城都是人家的。”……

“绿柳山庄白老爷子……”众人“喔”的一声，“托钟离阳钟大侠……”众人“啊”的一声，“护送白婉儿白姑娘到！”众人又“咦”的一声，那白老爷子德高望重，众人仰慕，听那人报名，以为真身到来，结果来的只是白老爷子的孙女，难免失望，幸好这白姑娘是钟离阳陪伴而来。

虽然人声嘈杂，这唱名之人，仍将声音送入各人耳中，只是听起来腔调有异，颇觉吃力。我听得钟离阳、白婉儿的名字，探头望去，只见二人并肩走入会场，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明眸皓齿，四下里响起一片“啧啧”赞叹之声。希儿道：“这白老爷子的孙女果然俊俏得紧，是不是把那位苏姑娘比下去啦？”我道：“就喜欢贫嘴！”希儿吐了吐舌头，又道：“那便是鼎鼎大名的钟离阳？”

听那声音又道：“青龙门应堂主到！”只听“噫！”“啊！”“哎哟！”好一阵轻呼，人群开始骚动，争先恐后地往西北方张望。应天龙缓步入场，那大高手、大宗师的森严气度，表露无遗。车夫和抛鬼头刀之人，跟在身后。我道：“你家老爷来了，怎不见公子？”希儿笑道：“我家公子害怕你跟他计较一番，不敢来。”

“娥皇慕宫主到！”广场上吵吵闹闹的数千人众，忽然鸦雀无声，人人眼前一亮。希儿道：“南生哥哥，掐我一下。”我道：“干么？”希儿道：“我是不是在作梦？天底下真有这么美的人？”我抬头看时，西北角的人群自然而然地向两侧分得更开了些，那恍若天人、顾盼生姿的慕秋水，仪态万方地款款走来，身边四个高傲冷峻的美艳妇人，我认得其中一个，正是娥皇四护法之一的吴念菊。

希儿看了半天，道：“奇了怪了，怎么瞅不见某人呢？”我道：“某人是谁？”希儿道：“我不太认识，只知道好像姓苏。”我道：“我得赶紧找个人。”希儿道：“找甚么人？”我道：“找个愿意娶你的人，赶紧把你嫁出去。”希儿俏脸一红，白我一眼。我自言自语道：“这应堂主和慕宫主有说有笑，看起来倒不像势同水火的样子。”

一阵寂静之后，人群中出现嘤嘤嗡嗡的议论声。“她便是当今最有权势的娥皇大宫主？”“谁能料到慕秋水慕宫主，居然是这般娇滴滴的模样儿？”“听说二宫主更是美艳不可方物。”“慕宫主身边的可是四大护法？也不见老啊？居然成名几十年啦！”“娥皇是甚么地方？自然有驻颜之术！”

慕秋水、四护法在第一桌，应天龙、钟离阳在第二桌，几位当世顶尖的人物，落座完毕，听那人又道：“请鄙庄少庄主张泉灵。”只见一个相貌俊雅的青年人应声而出，唇角含笑，抱拳作礼，朗声道：“诸位叔伯前辈，各路英雄好汉，在下张泉灵。今日来客之众，大出意料之外，有素未谋面却神交已久的，有见过几回面却不太熟悉的，也有熟悉到知道你有几根胡子的，诸位不辞辛苦而来，实在讨扰得紧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大伙儿来，大概都是冲着鸣鸿山庄的招牌，冲着夜雨刀的名头，更是冲着我们家老太爷的金面，没人是冲着在下的小小薄面而来……”众人轰然一笑，有人叫道：“我们就是冲着少庄主来的！”“少庄主太自谦啦！”

张泉灵待声浪稍歇，又道：“这可捧杀了小弟！老太爷身体虽然硬朗，无奈年事已高，又不喜这等热闹场面，不能出来跟大伙儿打个照面，得罪莫怪。”有老成持重之人道：“少庄主客气。”有秉性豪爽之人道：“这几日来，好山好水瞧着，好酒好菜吃着，得罪个甚么鸟？哪个觉得老太爷没来是得罪啦，先来跟老子手中钢刀说话！”张泉灵笑道：“都是武林同道，切磋一下技艺，原是家常便饭。若为小弟打架，可就不妥啦。”

我看着小六子道：“这少庄主内力深厚，人也风趣，和你说的不大一样。”小六子道：“小的道听途说，作不得准。刚才那人喊破了喉咙，咱们才能隐约听见，少庄主不紧不慢地说话，一点力气也不费，咱们可听得一清二楚。”听张泉灵又道：“既然是来看刀，小弟再啰哩啰嗦，便惹人厌了。”众人又是一阵笑。

“请出夜雨刀！”张泉灵一声清喝，只见五个青衣青帽的庄丁，一人居中，手捧一个狭长而精致的盒子，前后左右各一人卫护。五个庄丁径直走到高台前，纵身一跃，跳上高台。要跃上这丈余的高台，原非难事，只这五名庄丁，跃起、落地，姿势居然一模一样，那倒有些难了。

五人跃上高台，四人分守高台四角，居中的庄丁走到架子前，神态恭谨地放下手中盒子，打开盖子，右手探入，取出盒中宝刀，擎刀指天，但觉蓝盈盈的刀光，在金秋艳阳之下，熠熠生辉，夺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