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狼狈呢,琪亚娜。”
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声扰动她的耳膜,仿佛希腊故事里,妖艳海妖渺渺的歌声,诡秘的诱惑隔着水汽蒸腾的海面,让水手面带微笑跃入大海。
琪亚娜艰难地抬头,然后湛蓝的瞳孔微缩,好似望见了不可思议的世界。
雨落下的声音停止了。
狰狞巨兽的一足悬在半空。
树木也保持着有风吹过,侧身倾倒的模样,似乎无形的风被锁在了稀疏枝叶中。
眼前的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
琪亚娜不是没有接触过静止的空间——圣芙蕾雅学园有过关于时空断裂和微型黑洞的高阶实战教学课,新奇的力量也引起了琪亚娜的极大兴趣,她难得的认真听讲过。
可眼前的诡异场景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这种静止全无外力影响的迹象。像是地球自己选择了停转。
那么自然而然。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然。
仿佛世界打了个盹,就把女孩遗忘在了时间的幽暗角落。
“好久不见了,琪亚娜。”
那声音幽幽地说。
“你果然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弱小、无力、迷茫、可悲,还是那样让人心生怜悯的……孤独呢。”
“闭嘴。”琪亚娜按住胸口,低头喃喃。
“你怎么这么弱小?你怎么可以这么弱小?你愿意这样卑微可笑地死去?”
那声音的语气带着一丝讥诮笑意,可不知道为什么,琪亚娜隐隐觉察到了平静表面下,那如渊如海的君王暴怒。
“你不可以这样死去。”
声音平静地说着,如述真理。
“一场夜雨,一座凡人之城,太可笑了。你应该掩埋在倾覆世界的暴雪里。硫磺味道的火山灰烬必会笼罩天空,让凡人哭号的灭世洪水必会席卷大地,与你陪葬的必是诸神王座,回环的长蛇与黑色的巨龙必会流尽鲜血,在为你建造的白骨祭坛里挣扎着死去。”
咏叹调般悠远的声音。像是在吟诵一首长篇史诗。
“滚开啊。”白发的少女无力地低吼。在她的心底,有一扇大门不可控制地打开,伴随着铁链拉扯的摩擦声。她不知道门里是什么,可是有另一个声音笃定坚决地告诉她,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门开启!
哪怕灭世的号角真的被吹响,哪怕……世界真的迎来终结。
“是吗?哪怕你爱的人一去不回?哪怕……你本可以亲手挽救他们?”
那声音开心地笑起来,嗤之以鼻的不屑。
“别傻了琪亚娜。区区凡人,亦敢妄自揣测神明伟力?区区世界终焉,你并非不能随手恩赐世人生机!只要,只要你愿意……拥抱我。”
“拥抱什么的……喂喂,你是哪来的缺爱缺关怀的死小孩嘛?”
剧烈的疼痛稍稍缓和,琪亚娜偷偷看了眼四周,崩坏兽群仍然是诡异的静止状态,喧嚣的炮火声仿佛远在天边。
她被拉入与世隔绝的结界,与世界的一切联系都被切断。
“一直在说些莫名奇妙的话,没有人教过你请别人办事得现实一点嘛。”
琪亚娜随口应付着。她正闭眼感受崩坏能的流动,努力地寻找突破口。
该死,要是早知道会遇上什么结界,在学园的“崩坏能节点与核心控制”课上她就不该呼呼大睡的!
“行啊,那我们就聊点现实的。”
琪亚娜愣了愣,心想这声音竟然意外地好说话。
她不由得多嘴了一句,试探着问道,“能有多现实?”
“所想所思,念之即来,恶之即去。”
“听不懂。”
“……就像你生日吹蜡烛,不喜欢的一口气吹走,喜欢的愿望我来替你吃掉。”
“你没有吃过生日蛋糕吧?”琪亚娜一脸狐疑,“过生日才不是这样。”
“你吃过?”
“没有。”琪亚娜又愣住了,“臭老爸从来没说过我的生日。”
“所以你当然得听我的。”
琪亚娜无言以对,她的智商还不足以参透这狡黠的逻辑陷阱,只好低头客气地称赞一声,“听起来确实厉害。”
“当然。”那声音似乎颇为受用,“上个时代的伟大主宰已经和文明一起陨落消亡,我只能勉为其难坐上世界的至高神位。拥抱我吧!你可以踩在神座上,登临世界之巅!”
“虽然不是很懂,但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啊。那我想想……”琪亚娜灵机一动,“愿望……你能把芽衣学姐安全地找回来吗?”
“她很安全。”那声音忽然有些愉悦,“超乎你想象的安全。而且她正要找回自我。放心吧,你不去找她,她也必然会来见你,躲也躲不掉,这叫宿命】——不过我听说人类把这称为约定】。还有什么愿望吗,可爱的孩子?”
愿望?这声音似乎真的无所不能?
琪亚娜张了张嘴,她当然有很多愿望,比如成为S级女武神,比如进入《吼姆大冒险名人堂前十榜单,再比如……找到失踪的混蛋老爸?
莫非现在就要出口成真了?
可奇怪地,她并没有如何如何兴奋激动。
“我不是怀疑你,可我突然发现,”琪亚娜仰起头,脸上是一种很少见的名为迷茫的色彩。“我发现好多愿望,似乎就应该只是愿望。你想啊,如果做梦都能成真,那我们还要做梦干嘛呢?就好比,好比混蛋老爸突然腆着笑脸冒出来,说琪亚娜老爸是在跟你玩捉迷藏啊,躲了整整五年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这,这种感觉也太奇怪了吧!那样的世界,岂不是,岂不是……”
“太过无趣。”那声音很贴心地适时补充。
“对对对。”琪亚娜握紧拳头上下挥舞着。“就是这个意思。”
那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听起来有些古怪,“我真没想到你能说出这样的话。”
“因为我是个笨蛋嘛。”琪亚娜挺胸收腹。
“……你永远喊不醒一个装睡的人。”那声音幽幽地来了句,似乎心情很是复杂,就差没叹息一声了。“我真的有点想不明白,琪亚娜,你为什么能睡得这么开心睡得这么沉?那个男人说过的话就没能让你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你说什么?”琪亚娜莫名其妙,“什么男人的话?”
“哦?”那声音反倒惊讶起来,“你居然忘记了?你父亲,齐格飞·卡斯兰娜的遗言可是连我也好好感动了一回呢。”
猛然听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琪亚娜的心脏仿佛被用力攥住,身体骤然紧绷。她苍白小脸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凶狠,十指在地面划过深深的泥痕。
“你到底在说什么?”少女跪在尘土中低吼,“你是谁?为什么会说出那个名字?什么又叫做……遗言?”
“原来是这样啊。”那声音似乎恍然大悟,“看来齐格飞不是我想的那么神经粗大又冲动无脑嘛。起码他对于你这个‘女儿’还是挺细心的呢。哈,把那段记忆连同我一起封印,是不想他可爱的琪亚娜一辈子活在痛苦和愧疚中吗?真是……伟大的父爱啊。”
琪亚娜的身体轻轻颤抖,思绪滚烫而混乱。她隐隐感觉到可怕的真相在浮出水面,而她脆弱的像条溺水的鱼,无人拯救,连世界都抛之脑后。
“哈哈,你在怕什么呢琪亚娜?这不是你一直在追逐的吗?这不正是你渴望的真相吗?”
那声音忽然轻叹。
“我真是越来越同情你了,琪亚娜。齐格飞自以为万无一失的保护,其实是最愚蠢的决定啊。他怎么会想到,自己的不忍在五年后会变成最大的残忍呢。”
“这是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大坝决堤前的最后缝隙。而可怜的你,无忧无虑的你,孤独沉睡的你,又怎能承受的住这世界的恶意玩笑?”
“来看看吧,这个逐渐崩坏的世界,到底能有多残酷无情。”
“如果觉得冷的话,拥抱我就好了。”
那声音慢慢低落直至消失。
天空的雨水继续洒落。
风重获自由,穿林拂叶。
世界的秒表开始转动。
恍惚中,琪亚娜看到失去右臂的男人跪倒在火海,他勉力地伸出左手,抚摸女孩的脸,接住了大滴大滴滚落的泪。
“不要怕。”
他一遍遍地说着不要怕。
琪亚娜,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而白发的女孩右眼金黄,她颤抖地低下头。
她看到自己白嫩纤巧的手洞穿男人的胸膛。
没有鲜血流出,因为极致的灼热高温已经蒸干了一切。
女孩茫然地看着,不知所措。
“听我说,听我说……我们约好的吧,琪亚娜?”
白发的男人忍受着剧痛,对女儿挤出大大的笑脸,一如既往的笑得很蠢的脸。
“卡斯兰娜家的人,会为了最爱的人拼上一切。现在我已经履行约定了,轮到你自己走下去了,琪亚娜。”
男人低声说。
他伸出仅存的左手,似乎想要给女儿一个拥抱。可是火焰翻腾,女孩的身上燃起金色流火,蔓延到男人的左臂。
男人痛苦地一颤,他深吸口气,大手按上女孩的脑袋。
他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温柔地凑到女孩耳边。
“我抓住你的手了。琪亚娜。”
“如果以后没有人牵住你的手,你能答应老爸,独自一人勇敢地走下去吗?”
轮到我了吗?轮到我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了吗?女孩茫然睁大眼,泪水溢满眼眶。
这个世界果然是莫名其妙的啊,不想失去的人,珍视喜欢的人,到头来竟然是我自己亲手弄丢的吗?
好冷好冷,好想有谁可以拥抱。
但是,轮到我了吧。为了最爱的人……我也能,我也可以,拼上一切吧?
静止空间的齿轮终于开始转动,巨兽停留在半空的四足终于落下。
少女无声呢喃,世界欢呼雀跃。
沉默的巨兽第一次微微低头,熔岩般的金色瞳孔流露出人性化的茫然。
从诞生之日起它便不知道恐惧为何物,一直到今天它都不明白这种只会出现在猎物身上的情绪有什么可笑的作用。可现在它遥望着无力倚在墙上的少女,忽然就懂了。
来自大脑,不,来自全身每一个角落的本能,都在疯狂地让它远离,让它跪倒,让它臣服!
可是凭什么!再一步,再给它一个瞬间,它的长枪就能把眼前的瘦弱身影钉死在地!
巨兽仰头咆哮,在追击猎物的过程中它一直是高傲的沉默。而这第一声怒吼,竟然不是为了猎物,而是为了自己能迈动颤抖的四足。
似乎被巨兽的声响打扰到,一直低垂着脑袋任由白发遮掩脸颊的少女突然动了。
她缓缓的抬头,雨水从苍白的脸上滴落。原来她的右眼早已尽染金黄,而左眼是冷淡的厌烦。
“逆臣……”她的嘴中缓缓吐出陌生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