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前。

长空市中心某处，地下百米。

庞大的地下基地灯火通明。

纯粹由钢铁构成的建筑骨架，四面都是触摸式网络晶壁墙，面色冷峻的巡逻者和白袍的高级研究学者。

这里的一切都意味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恐怖资源消耗。

单调到极致的建筑风格给人以冰冷的观感，让人第一时间会联想到月光下的森林古堡，或是有着厚重铁门的白色实验楼。

天花板和花岗岩地面上，偶尔能看见一个红漆标志，像是横过来的字母“S”。

这是逆熵】的符号。这里是逆熵】的地下基地

基地中心的控制大厅里。

浅灰卷发的少女漂浮在半空，离地三寸。她把纤细的身体包裹在深色军事风格的制服下，似乎是想用宽大的双袖藏起小手。尽管她精致的脸上冷淡又严肃，浅棕色的蝴蝶结发饰和双马尾螺旋发卷却是小女孩的标准打扮。

古怪的违和感。

少女身后的高大机甲有着粗糙的人型轮廓，硕大的头部被涂成白色，两条粗壮机械臂自然垂下，远远望去简直像只丑陋怪异的机械兔子。

它的设计者如果不是鄙视世人的前卫艺术家，恐怕就是刚学会用画笔涂鸦的小女孩了。

少女伸手轻按虚空，古怪的机甲也伸出了机械臂，随她而动。

仿佛影子随着少女的心意变形。

“重装小兔，启动通讯仪。”

机械手臂轻轻放下，按在了半空的透明玻璃墙上。

一阵扭曲的黑白界面后，玻璃通讯屏幕上渐渐出现了画面。然而画面还没稳定，从通讯器里传来的热情洋溢的笑声，却让少女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嘿！布洛妮娅！我美丽可爱的孩子！”

通讯屏里的女人大声招呼，她波浪般的金色卷发扭得火树银花，笑脸春意盎然。

“你那里信号怎么样？该死的，西伯利亚这边在刮暴风雪！不好意思我只能大点声了！”

金发女人紧了紧衣服领子——她居然穿了件九十年代风靡一时的俄式军装大衣，红底白色披肩看上去就暖和无比——以显示这鬼地方确实够冷。

她的声音果然够大，已经有白袍的研究人员忍不住偷偷看过来。

浅灰卷发的少女打了个响指，身后的古怪人形机甲悠悠地飘过去，伸出粗壮的机械臂，帮助心不在焉的眼镜工程师扭过了脑袋。

“信号波频检验正常无误。布洛妮娅机体运转正常，温度稳定。长空市逆熵地下基地运转正常无误。”

少女清澈而单调的报告声响起，无悲无喜。

“喂喂喂！布洛妮娅！我那可爱乖巧的孩子哪儿去了？”

女人捂着别满军章的胸口，露出夸张的心痛表情。

“难道除了运转正常这四个字，那所圣芙蕾雅幼儿园就没教过你其它的问候礼仪嘛？我早就说过，你在人工岛上的一年根本是浪费你宝贵的青春！”女人愤愤不平。

“学园没有教过布洛妮娅任何问候礼仪，可可利亚大人。”

少女仰起脸，浅灰色的眸子捉摸不透。

“该学的东西，布洛妮娅在很久前已经全部学会了。”

“可该忘的东西你还是没能忘掉。”女人随口说着，紫罗兰般的眼眸带着笑意。

“所以真正关键的事情呢，布洛妮娅？我们的‘神’苏醒得如何了？那场叫做‘崩坏’的盛大舞台剧……又是否按照剧本，运转正常呢？”

少女静静地漂浮在半空，回答的声音一如既往清澈冰冷，可不知是不是错觉，女人挑了挑眉，仿佛听出了少女的一丝迟疑。

“行动代号‘发夹’，一切运转正常无误。编号第7、名为‘雷电芽衣’的个体，回收成功，状态稳定。”

布洛妮娅的声音很轻。

隔着通讯玻璃屏，隔着南北千百里，隔着西伯利亚的暴风雪，少女的灰色眼眸与女人的紫色瞳孔静静对望。

女人忽然笑了。

“很好，布洛妮娅。看来那座极东的学园还是教会了你一些东西的。”

“布洛妮娅确实学到了很多，可可利亚大人。比如布洛妮娅知道芽衣姐姐不喜欢别人喊她的全名，她会露出很温柔也很落寞的那种笑容。布洛妮娅觉得，大概芽衣姐姐也不会喜欢编号7这样的名字。”

“好了好了布洛妮娅。”

女人轻叹，声音温柔得像是哄小孩乖乖去学前班的苦口婆心的家长。

“嗯……我一直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你又是这么可爱聪明，看的这么清楚透彻。所以我只想说一句。”

女人俯下身子，紫色的瞳孔折射出妖艳的光。

“有放弃才有获得，布洛妮娅。记住你不想忘记的事，记住你不想忘记的人，它们会在你无比疲惫的时候翻滚出来，让你能披甲戴盔，让你一个人，也能活得像一只军队。”

大厅里寂然无声，只有成排的计算机闪烁着满屏光点。白袍的研究人员们因为突然的冷意哆嗦了下身子，诧异地看了眼运转正常的中央恒温系统。

“布洛妮娅想说的是，”浅灰卷发的少女眨了眨眼，脸色如常，“可可利亚大人，您的断句有明显语法错误。这并不能严格地称为修辞学上的一句话。”

金发的女人愣了愣，忽然捂着肚子开怀大笑，笑得猛锤办公长桌，笑得眼角有泪。

“对对！哈哈哈哈，这就是你！这才是布洛妮娅·扎伊切克的风格嘛！这才是我可爱的……”

“等等，”少女突然用手势止住了疯女人的大笑，在她莫名其妙的目光里侧过脑袋，“这声音……怎么回事？”

她身后的重型机甲有样学样，侧过硕大的脑袋，模样说不出地可笑。

可是连披着军大衣的疯女人也没能笑出来。

她皱了皱眉，看向布洛妮娅。

“没声音了。”

是的，是没声音了，而并不是听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哪怕是深藏地下的逆熵基地，其实也无法隔绝来自地上，崩坏兽潮的滔天吼声。那隐隐的咆哮和炮火轰鸣本是所有人习以为常的背景音乐。

可在这时，在某一刻，这一切声响突然就消失了，仿佛夏日的盛大蝉鸣在你抬头的一瞬停下了，绿树成荫艳阳高照，而你寒意顿生。

“崩坏能反应指数极速上升！”

有白袍的观测人员猛地起身，神情激动地大吼，“不可思议……这样的速度！900轰瓦！950轰瓦！90、990……”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轻轻蠕动着嘴唇吐出最后的数据。

“1000、1000轰瓦……”

1000轰瓦单位的崩坏能！这是律者】从一场崩坏天灾诞生的必要条件，某种意义上，也就是神明降临的标志！

金发的女人挑挑眉，疑惑的目光望向布洛妮娅。

少女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轻轻摇头。

“不是她，不是我们的编号7。雷电芽衣现在沉睡在基地最深处，根据之前的推导运算和实时崩坏能检测，布洛妮娅有把握，二十小时之内，崩坏能量的潮汐不会达到最顶峰，我们等待的‘神降’，还远远不是时候。”

“这，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又有观测人员发出惊呼，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活鬼，那鬼还边咧着嘴笑边给他大跳踢踏舞！

“怎么会这样……”

他看着巨大显示屏上，代表长空市的三维剖析图亮起无数红色光点，这些光点如萤火般攒聚飞舞，包裹成硕大的光球……向着逆熵基地滚动而来！

“这座城市，活过来了。有什么东西……不，不，就是它！就是崩坏！它向着我们……冲过来了。”

如果把崩坏比作一场席卷大地的龙卷风，那么这块崩坏能反应达到均值1000轰瓦的区域就是狂风的风眼，就是灾难的源头。

而现在观测人员告诉他们，风眼在移动？崩坏在向他们靠拢？还是说……律者】在向他们逼近？！

“到底怎么回事？”通讯屏幕里，女人皱起眉头，冷冷喝问。

当她收敛笑容时，满头大汗的观测人员们才突然想起，这位有着“魔女”之名的逆熵革新派领袖，她身上的俄式军装制服裁剪得体，完美地衬出女人高挑的身形。

那似乎并不是什么个人着装爱好。

“我本以为我的部下都是身经百战的军队精英，”女人面无表情，“可现在看来倒像一惊一乍的跳梁小丑。”

“现在，此刻，我要准确的信息！准确无误！”

“不需要了。”浅灰卷发的少女忽然开口，她的声音没有些许情感波动，小手却不知何时抚摸上了身后漂浮的重型机甲。她悄然握紧拳头。“因为……”

“接近了！”白袍的实验人员大吼。

幽深的地底，红色警报灯开始成片闪烁，军工厂错综复杂的通道回廊响起匆忙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发号施令的呼喝与咆哮。

而在逆熵基地的更深处，沉重僵硬的庞大机甲亮起了代表引擎启动的红光，这些身躯威严的机械怪物成排成列地踏出，秩序井然，在地底震动出隐隐的闷响。如同上古神话战场上，誓要登临神山，动摇神座的泰坦军团。

这本是为了“神降”而精心预备的祭坛和舞台。现在一切的计划却都被神秘的不速之客打乱。

“放轻松些，布洛妮娅。”

军装女人凝视的目光仿佛要穿过通讯屏。

“长空市逆熵基地的作战等级是以初生‘律者’为假想敌的级别。不是随随便便的什么意外可以影响的。”

“你的第一目标，仍然是确保雷电芽衣和‘石头’的回收成功。这件事已经拖得够久了，我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我不多的耐心。而如果失败……你知道该怎么处理残局。”

女人随手撩起金色卷发，艳丽的紫瞳闪烁，她的声音渐渐低沉。

“你一直都很明白，我的孩子。”

浅灰卷发的少女面无表情，只是望向通讯仪的目光似乎幽暗了瞬间。她抬起纤细的手臂，背后漂浮的重型机甲随之抬手。

“布洛妮娅会尽力明白的。可可利亚……大人。”

她向下挥动手臂，被取名为重装小兔的机甲没有丝毫迟疑地砸出沉重一拳。

通讯屏幕应声绽开巨大的裂痕。

军装女人错愕地扭头，她的眼底是诧异，却也有一丝意料之中的释然。

在玻璃屏彻底化为满地玻璃碎片前，少女隐隐看到金发女人无奈的笑。

像个圣诞夜把晚餐端上桌时，瞥见孩子浑身雪泥的宠溺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