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生是雷电家族的大事。长辈们说，龙马，你的女儿生来就背负着雷电的刻印之轮，她的命运之路已定下。她有资格继承‘芽衣’之名——后来我才知道，那指的是我背后的天生圣痕。”

“据说雷电家的先祖是几百年前的大剑豪北辰芽衣】。嗯，也就是传下北辰一刀流的那位。族中秘传，北辰芽衣是生来就有‘雷电’之命的人，因此长辈们对我很看重，还用芽衣】——这个几百年来无人能背负的名字给我命名。”

芽衣目光一暗，道：

“只有父亲偶尔会露出忧心仲仲的表情。你知道吗琪亚娜？当你抱怨父亲充满酒气的拥抱和扎人的胡须时我有多羡慕。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名为雷电龙马的男人很少扮演父亲的身份。他用冰冷、审视、迟疑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是关在玻璃监狱里的怪物，他在等我冲出藩篱的一天。”

芽衣敲了敲面前的玻璃幕墙。咚咚，咚咚。

“他是对的。”

“圣芙蕾雅学园的档案里有一条记录。说我在小时候受过恐怖组织的暴力绑架，心理受到严重创伤。因此我不得不休学，到ME社旗下的私立疗养院度过三年。”

芽衣顿了顿，苦笑说：

“其实呐，我才是那个伤害别人的凶手。”

“我还记得那是很平常的一天。我独自缩在教室的角落看《万叶集——因为没有其他小孩敢接近我。《万叶集是日本最早的诗歌文集，但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看那些拗口晦涩的句子。可我是雷电家的大小姐，如果翻开一本少女漫画，或者《无敌钥匙奶奶系列什么的会上校园新闻。我咬着嘴唇翻啊翻，看啊看。我读到风雨、阴霾、雷电，我读不懂风雨、阴霾、雷电。所以我很烦躁，像是有团火焰闷在胸口。”

“我抱着书爬上了天台。那天是阴天。沉重的铅云像要坠落。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女孩，你想听听雷电的心跳吗？”

芽衣的叙述声平缓温柔，琪亚娜却听出了一丝颤抖。

“灾难发生了。学校的建筑坍塌大半，处处焦黑。雷电家对外宣称是恐怖组织的袭击。说他们试图绑架雷电家的继承人。说芽衣大小姐心理受创严重。”

“我并没有去疗养院。我去了ME社的地下实验基地。在那里我看到雷电家的长辈们，他们欣喜若狂，低呼神迹，眼睛里有野兽的狂热。我也看到父亲，他第一次抱住我，抚摸我的头发。他流下眼泪。”

“可是琪亚娜你知道吗？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抱住自己的膝盖，我的眼前全是恐惧的脸，耳边是嘶嚎和哭泣。直到父亲问我话，他说芽衣，你需要帮助，我需要实验，在你身上实验。可你才十岁。会很痛苦。”

“我麻木地点头。父亲捧住我的脸，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痛苦。”

“名为Mei计划的实验开始了。三年。”

芽衣轻声说。

琪亚娜捂住嘴，肩膀颤抖。

“Mei计划很成功。诞生了相当多的科研成果。尤其是在电磁领域这块，ME社的军事化产品领先世界。可他们还不满意，他们想在我的身体里植入‘征服宝石’，他们说那是雷霆律者的力量核心，没有道理不能帮助我掌控电磁能。哈，琪亚娜你听，他们说这叫帮助。”

“父亲坚决反对。可他们成功了。父亲看着我的眼神越发冰冷，似乎是我主动选择成为怪物。只有摘下口罩的时候他的眼神里会出现一丝愧疚。”

琪亚娜胃部隐隐抽搐，有种呕吐的恶心感。

“可是琪亚娜你知道吗？就是父亲眼睛里的一丝愧疚成为我活下去的动力。我忍受乱七糟的实验项目，忍受没有感情的命令，忍受冷漠如待宰牲畜的眼神，我坚持下来了。因为想看到那一丝愧疚。”

“可是总会有坚持不住的那一天啊。Mei计划快满三年的时候，我又一次因为疼痛昏迷过去。这一次连父亲也不在身边。”

芽衣深深吸气：

“但是这一次，三年前的那个声音出现了。我知道研究组并未发现那个声音——他们自认为完全了解我的一切。我知道这声音也许是罪魁祸首，是魔鬼之类的东西。可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我哀求她和我说话。”

“那是……律者的意识？”琪亚娜呆住。

“对。律者。她第一句话就是嘲笑所有人。她说ME社搞错了一件事。不是‘征服宝石’先遇上我，而是我生来就是她。ME社试图用宝石控制我体内的雷电，但他们没有料到，这叫物归原主。”

“她第二句话是嘲笑我。她说我真是懦弱，懦弱，懦弱！她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好了好了，你去休息吧，剩下的事让我来做，剩下的痛我必以血偿。”

“可你没有答应。”琪亚娜说。

“嗯。所以她很生气。她骂我是个笨蛋。她说雷电芽衣，你以为自己是怎么挺过这三年的？你知不知道，你所受的一切痛苦有一半分给了我！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

“我说对不起。她让我滚蛋。她咆哮说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爱我——除了她。她质问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芽衣垂下目光：

“可我想，大概还是有的吧?我大概还有放不下的人吧？我用父亲愧疚的目光来说服自己。”

“但是她很不开心。她每天都在劝我，她喋喋不休地告诉我外面的阳光有多明媚，告诉我什么叫权与势，告诉我毁灭美好的东西是怎样一种快感。我快坚持不住了。我偷偷幻想那所谓的快感。”

“幸好，幸好，三年到了。研究组告诉我，我已经没有太多研究价值。我笑着说，还好只是没有了研究价值，我至少还有身为人的价值对吧？他们没理会我的胡言乱语。他们冷漠而恭敬地送我出去。说当然啦，您永远是雷电家的大小姐。”

芽衣轻笑起来。

“真的，琪亚娜，我真的很受尊敬。雷电家把我送到千羽学园，对外宣称大小姐的心理创伤已经痊愈。你听，他们说我已经痊愈。”

“之后的两年时间，律者再也没来找过我。我生活的一切都很正常。父亲继续教我北辰一刀流，我则努力学习怎样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我对人很温柔。所有同龄人都告诉我，说我有优雅的气质，说我的微笑治愈人心。可我只想呕吐，我的心里空虚到无聊，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面具下挣扎、蠕动。那大概不会是天使。”

“直到有天，我在练习剑术时受伤，摔倒在沙地，腿部留下长长的血痕。我拍掉灰尘站起来，然后走到医务室，对值班的老师说请您走开。我找到一瓶药用酒精，没有用棉签，直直地倾倒在伤口中央。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肌肉剧痛到抽搐，感受着那让人上瘾的疼痛感，我着魔一般伸手，用力按住伤口，鲜血混着白沫，真疼啊。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活过来了。我因此而欢悦，因此露出真心实意的微笑。”

“律者醒过来了。她跟我说好久不见，她的声音很疲惫。我几乎流下眼泪，埋怨她不为什么和我说话？她沉默了好久。”

“她说没办法呀，雷电芽衣并不畏惧疼痛，更不会因此而甘心死去，甘心把身体交给她复仇，所以她只好一直等待啊等待。”

“我问她等待什么呢？她说等我爱上一个人。然后也许是为了保护他啊，也许是为了不让他离开啊，或者干脆他死掉了更好，雷电芽衣会跟着死去的。到时候她就可以吻我的额头，对我说……放心，这个世界与汝同葬。”

“我说我大概很难爱上一个人吧？你岂不是要等到天荒地老？”

“她却说不会的。说像我这样拼命活着的女孩，很容易被阳光吸引的，很容易爱上阳光的。到时候飞蛾扑火，我自然会烧死。”

芽衣忽然停下了讲述，她缓缓转过身，袅袅婷婷地站在月光里。她抬起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角，划出一个可爱的弧度，于是美丽的笑脸绽放。她的眼角闪烁泪光。

“其实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之后的事情你和我一同经历，我的故事里于是有了你的影子。从千羽学园的相遇，到一年前的长空崩坏，再到圣芙蕾雅学园，只有一件事，琪亚娜。或许你不知道。”

“是……什么？”琪亚娜低垂着头。

“那句诗。《万叶集里的那句诗。在被当作实验品的三年里，疼痛让我无暇思考，我以为自己早把它忘了。”

“直到我在阳光明媚的下午遇见你。你叼着快餐包冲上楼梯，冲上教学楼顶层的天台，气喘吁吁却朝我挥手，眼里是好奇，脸上挂着笑。我左看右看，发现天台上也没有别人，不得不接受了你是在和我打招呼的事实。”

琪亚娜也记起来了。那是她转学千羽学园的第二天。

某天中午，琪亚娜挤在人堆里抢限定的炒面面包，偶然听到有人谈起芽衣——当然是用“雷电家大小姐”这样的代称。他们谈芽衣的美丽，谈芽衣的气质，谈她的身世和传闻，更谈到大小姐有个众所周知的爱好——教学楼天台是她的秘密领地。从来没有人敢窥视侵扰。

琪亚娜的心里像猫咪挠痒般好奇。那会是怎样的女孩？

她忍不住摸上天台一探究竟。

看到黑发女孩惊慌失措的可爱样子，琪亚娜忽然明白了：原来，大小姐也一直在等一个冒失鬼前来打扰。

芽衣转头，直视琪亚娜的目光。

“你的白色长发在太阳下闪光。日本先民的诗句穿越千古掠过心头。我终于想起来了。”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琪亚娜，我想起来了，那句诗里不只有风雨，不只有雷电，阴霾。还有你。”

“如果没有见过阳光，蛾子本可以忍受黑暗。律者猜对了，她大获全胜。我在一个女孩的笑容里丢盔卸甲，飞蛾扑火。我心说完了，为了再看到这样的笑容，我会放弃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