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奥守吉行?”
她喃喃说着,深紫的瞳眸里也沾染上了血色。
张木子点点头,说:
“那把刀上满是记忆的碎片。逆鳞的能力之一,就是追溯记忆并重现。”
长刀崩裂成闪光的碎片,在空中重新凝聚,恢复原形——
染血的透明剑羽。
“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啊。只不过……有点冷。”
女孩瑟缩着身子,她身披紫黑色的破碎甲胄,本应该英武威严、目光凛冽,现在却像个裹在睡衣里的女孩般发抖。
“我好冷……”
“你要死啦。”张木子温柔地说。
“嗯。”女孩呆呆地低下头,她的手心里是嫣红的血。
“你……真是个混蛋。”
“是啊是啊,我真是混蛋。”
张木子抚摸女孩的头发。
“欺骗小女孩感情什么的,我真是死不足惜啊。”
“可是谢谢你。”
“不会吧。”张木子颇感意外地笑。
“你的身体挺暖和,”女孩在张木子的怀抱里蹭一蹭,“我很久很久没这么暖和了。能再抱紧一点么?”
“好啊好啊。给叛逆的小孩带来爱的怀抱是前辈的宿命呐。”
张木子伸出右手,染血的剑羽飘啊飘落在手心,像是呜咽般发出剑鸣声。
“你想抱多久就抱多久哦。前辈的怀抱永远免费,无限量供应!”
“可是不会很久,我快死了吧。”女孩叹息一声。
“嗯。不会很久。”张木子说。
“所以你果然是个混蛋。我的生命也果然是一段妄想,没有人愿意承认我的存在,没有人愿意拥抱我,到最后,我也是死在……”
女孩用疲倦的眼扫视四周。
“死在骗人的空间里。期待你骗人的温暖拥抱。”
律者的神域在逐渐消失。失去律者神力的支撑,剑道馆变成一副立体的沙画,正在慢慢枯朽、褪色、随风而散。
“但关于雷电龙马的记忆回溯可不是骗人哦。那些不是幻境,逆鳞的能力并不是构造幻境。你的父亲,他说过的承诺,做过的事情,一定曾在世界上真实发生过。”
“不是吧,”女孩笑,“骗人的吧。”
“不骗你的。”张木子也笑着说。
“那真好。”女孩笑起来。
她笑着笑着,便低下头,流下眼泪:…*爱奇文学www.. #最快更新】
“真好……张木子,你说,我是怪物吗?”
“不会的。我听到你的心跳了。你的身体是温热的,眼睛像星子一般亮,虽然在慢慢冰冷,但果然是个漂亮的女孩。”
“张木子,我喜欢那句话,天上诸神,命归凡人。也许这就是我的天命。真丢人啊,被凡人杀掉的神明什么的。”
神性渐渐回到了女孩的身上,她仰起头,胸前满是温热的鲜红的血,可眼里是不可磨灭的高傲。
像是濒死的黑天鹅。
她蠕动嘴唇:
“张木子,你会和我走上一样的绝路,归于同样的宿命。人类的世界永远不会接受怪物。屠龙的诅咒会让你变成恶龙。”
女孩……不,是律者。
律者恶狠狠地诅咒。她声音微弱,气息无力,可是有相当决然、冷酷的意志藏在她的诅咒里。
她像是在说某种真理或者法则。
“嗯嗯。好的好的。”
张木子宽宏大度地应和。
张木子语气里满是纵容和溺爱,像是看着即将入睡而发脾气的死小孩。
“最后……”
律者叹口气。
“最后我应该说些什么吧?可是要说什么呢?我快死了啊。一个人会死三次,从肉体到精神,再到没有人记得你,也就是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完全死去。真好,我会直接到达第三阶段,没有人会愿意留下有关我的记忆吧?某天阳光正好,风吹过树梢,而我悄无声息地死掉。”
张木子静静听着。
她看出律者的脸上有一种叫做空白的表情。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那种空白。
濒死之人回首往事,无笑无泪,无爱无挂念,于是他蠕动嘴唇,恍然明白,哦,原来我早该死了——
就是那种空白。
“你说芽衣会难过吗?”
律者空白的脸上出现一点希冀。
张木子歪头想了想,艰难地说:
“大概……不会吧?我猜大家都会很高兴。”
真残忍。张木子心说。当你死去,全世界都欢欣鼓舞,那真是充满嘲弄的残忍笑话。
律者表情黯淡。她理解地点点头。
“能帮我一个忙吗?”
“也许。”张木子愣了一下。
“替我看着芽衣。曾经是我来背负恶意,背负罪孽,那个傻女孩才能看见阳光。我死之后,你能替我看看她吗?也不用太多,阴雨天的时候,隔着水汽或者伞沿,默默看一眼就好。”
“带着你那一份活下去?喂,邪恶大boss怎么能说出这种热血浪漫台词啊。”
“不行吗?”
“不行。”张木子摇头,“我答应过别的女孩了,我会替她活下去。我可不是三心二意始乱终弃的人。再说……带着别人的一份努力活下去,这种事可是超级累的啊!比等一个人或者等一个约定还累。我会答应你这种事?当我傻吗?”
“我听懂了。原来你也是在为别人而活的傻子。”律者笑着说。
“是啊。傻逼透顶不是么。”
“是的。”律者点头。
她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血色,肌肤近似透明,那是某种惊心动魄的白皙。
她闭上眼,睫毛微颤,鼻翼轻动。
“真是个崩坏的世界。”
律者难过地说,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她在这一刻重新成为了女孩。她像个恼怒的小女孩一样轻轻唾骂。
张木子的怀里陡然一松。
她死了。
还好,她死的时候仍是女孩。
闭上深紫色的双眼,所以精致的脸上看不见冷漠或者残忍。
她的嘴角微启,眉毛微皱,是女孩标准的恬淡睡姿,只是好像有些小小的委屈,要在梦里寻求安慰。
空旷的剑道馆只有剑羽的低鸣声。慢慢地,千百把斜插入地面的刀剑抬起了头,它们在低鸣声里应和着震颤,像是有风吹过,刀与剑的森林在低唱挽歌。
水磨石地面映出拥抱的倒影。较大的影子怀抱住较小的那个,像是脆弱的女孩在拥抱里重新变成了婴儿。
张木子沉默地抱着女孩,她感觉到女孩的身体越来越轻,几乎没有分量。
也没有什么温度。
据说灵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克,人死之后体重减轻,有二十一克的质量会不翼而飞。可她怀里的女孩,只拥有过残缺的灵魂,却没能拥有过属于自己的身体。
所以她才会如此轻吧。天空没留下她的痕迹,可她曾经向往过吧。雪泥鸿爪,指的是雪泥随阳光消融,鸟儿踩下的爪印也随之不见。雪地里的脚印,那样的份量是多轻呢?会超过二十一克吗?
张木子站起身。
她不得不起身。女孩的身躯正在消散,和她苍白的脸颊一起,和剑道馆的地面一起,和刀剑森林一起,像沙堆像积雪,风一吹,碎片四散,无边落木萧萧下。
高大的鸟居出现裂痕,结界破碎了,神域破碎了,神明陨落的时候,鸟居门户便失去了它的意义。
于是律者留在世界上的最后痕迹烟消云散。
于是女孩留在世界的痕迹烟消云散。
长空市灿阳当空,再没有乌云雷霆把阳光遮蔽。
张木子站在市中心的废墟里,断垣残壁,长长的街道满是坑洼和焦灼,路边大楼半塌半毁。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白嫩干净,不染鲜血。
律者的话是对的。她的生命果然是一段妄想。除了狼藉的废墟,不会在他人的生命里留下任何痕迹。
真残忍,对她是,对那些因她受伤的人也是。
张木子仰起头,浩瀚的阳光让她不由眯眼。
她看见半透明的剑羽在低空中盘旋,不时发出清澈悠长的剑吟。
它像是葬礼上的白鸽在墓碑前盘旋,咕咕地叫着,浪漫又悲伤。
好多白玫瑰,好多低头的哀悼者。老牧师轻声说上帝其实很关心人类的痛苦,所以每一滴眼泪都是珍贵的,你们看那被白玫瑰掩盖的女孩,罪与爱永相随。
哦,错了,现在葬礼上只有一位观众了。
“真是个傻.逼的世界。”
张木子感到很累了。
她慢慢坐倒在废墟里,后来干脆躺下,闭上眼,翘起双腿,好似在享受惬意的日光浴。
剑羽乖巧地落地,它呜咽着触碰张木子的手,似乎能用冰凉的染血的剑身,感受到主人心里那惊醒的,疯狂涌动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