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昏暗的大街上有家网吧。

网吧的名字就叫“有家”。

老板是个胡须浓密的中年男人，总是顶着黑眼圈缩在吧台里，敲他的老式笔记本，神情颓废地像只树袋熊。

老板不抽烟，不喝酒，也没空和顾客搭话。只听说他无妻无子也无家。

也正因如此，天灾结束后的第三天，城市安全系统刚把警戒等级降到黄色，老板就默默从地下安全基地爬出来，不顾城市警备队的劝阻，回到街上，拉起那扇卷帘门，把暂停营业的牌子翻过来

——有家网吧开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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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红牛一罐，二十记账了。”老板打着哈欠把红牛拍在桌上。

“哦……”

张木子盯着屏幕随口应了声，突然她反应过不对，扭头疑惑道：“二十块？老王你又耍我？”

老板诚恳回答：“真的是优惠价格了。给你打了13折。”

“可昨天才是十罐啊！”张木子一愣。

“困难时期嘛！存货不多越喝越少。对了，我好心提醒你一下，通宵三天小心身体呦。”

“哇，老王你居然会关心顾客了？”

“呵呵……我是怕你猝死交不齐网费和伙食钱啊！你家被炸了就死皮赖脸住我这儿？张同志，这特殊时期连泡面都是救灾物资，我还没收你热水钱呢！”老板怒拍桌。

“等我这个月退休金到账……话说老王，你一没亲二没友三没顾客，在你这儿窝个几天又咋地！”

张木子也大力拍桌。反正不是她家的东西不心疼。

“哎，随你。”老板叹了口气，“年纪轻轻就混上退休金的社会蛀虫！”

“总比某人逃了半辈子强的多。”张木子冷笑。

正打算背手离开的老板顿了顿，停下脚步，回过头呵呵一笑：

“一罐二十二。”

“别介啊！老王你不当人子乎！”

张木子大惊失色。

老板笑得和善，语气温柔：

“爱喝喝，不喝滚。”

然后就耷拉着拖鞋，啪嗒啪嗒走远了。

张木子撇撇嘴，抓起易拉罐。

滴滴，滴滴。

就在这时提示音响起，张木子低头，看见屏幕上聊天框闪烁。

姨妈保佑不挂科】：前辈，我先下线了。

张木子愣了下，放下饮料，挠挠头。

可乐仓鼠小姐】：这才玩了多久？好歹跟我把下个副本刷了再说！给我起来！年轻不通宵，到老就变捞！

怎么可能放你走！我可是答应了某人来调教……呸，来辅导你的心理问题！

好不容易逮着她上线的机会，张木子誓要让琪亚娜走出阴影！

姨妈保佑不挂科】：可是前辈……我有点累了。

张木子一愣。

累？这笨蛋敢说累？感情我苦口婆心寓教于乐就不费脑子嘛？

琪亚娜的精神状态也太过低迷。

张木子气得挠头，颇有些后悔接受了某人的委托。

姨妈保佑不挂科】：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前辈……其实，今天是芽衣手术完成的日子，我……也许，应该去看望一下她？

张木子精神一振。

可乐仓鼠小姐】：去！当然得去！和她好好谈一谈，把你想说的话烟花一样绽放出来！

姨妈保佑不挂科】：可是我……

可乐仓鼠小姐】：哪来这么多纠结！事情结束都快半个月了，你唯一做的事就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自责？愧疚？拜托，你真的知道芽衣是怎么想的？

姨妈保佑不挂科】：我或许是有些自责，但前辈你知道么？从神国出来后，其实我心里充满的情绪是恐惧。

可乐仓鼠小姐】：恐惧？

姨妈保佑不挂科】：在游戏里，人有很多条命，输了重来就好了。可现实毕竟不是游戏，命只有一条，输了，就真的什么也没了。

可乐仓鼠小姐】：可我们终究是赢了。

姨妈保佑不挂科】：可是我好怕。在钟楼上的时候，我对芽衣真的有过杀意。有个声音告诉我，说杀了她，一切就都结束了。而我……我居然认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我居然，真的

想过牺牲芽衣……

可乐仓鼠小姐】：你后悔自己的选择？

姨妈保佑不挂科】：怎么可能！我是后怕，每当想到另一种可能性，我会恐惧到发抖……

可乐仓鼠小姐】：做出不后悔的选择，就是最幸福的事。

姨妈保佑不挂科】：前辈，你根本没有听懂我的话……

可乐仓鼠小姐】：也许吧。不过琪亚娜，你有当过幸存者吗？

姨妈保佑不挂科】：我不太明白……

可乐仓鼠小姐】：灾难来了，总会有牺牲者和幸存者，对吧？幸存者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他们做出了某种选择。在未来的某天，也许幸存者在吃面包，也许是在晒太阳，他们突然想起了当初那个选择。你猜，幸存者会怎么想？

姨妈保佑不挂科】：这……也许是庆幸吧？

可乐仓鼠小姐】：错。他们一定会后悔到流泪——只因为他们是幸存者。不幸牺牲的那些人，他们长眠在地底，冰冷，孤独。比起他们，幸存者却还能享受阳光，能填饱肚子，能看见一朵花的盛开，太幸福了。

姨妈保佑不挂科】：可是幸存者也是无辜的……

可乐仓鼠小姐】：是的。但他们会怀疑自己的选择。左手是生，右手是死。面对着死者的坟墓，他们会不停问自己，当初的选择真的是对的？如果那时候握住他的手，会不会我们都能幸存？

姨妈保佑不挂科】：但也许结果会更可怕？

可乐仓鼠小姐】：所以我才说，做出一个不会后悔的选择，就是最幸福的事情。琪亚娜，没有人知道另一个选择对应了什么结果。因为它是假想，是不存在的，它可能很好，也可能很差。可能幸存，也可能牺牲。为了一个未知的结局而感到痛苦，琪亚娜，这就是身为人类的弱点，同时也是闪光点。

敲完最后一个字，张木子摇了摇差不多变成空罐的红牛。

对面沉默许久，没有回应。张木子似乎能想象到女孩紧锁眉头的疑惑模样。

又过了三十秒，女孩的回复才出现在屏幕上。

姨妈保佑不挂科】：前辈，很感谢你为我浪费这么多时间。真的真的真的很感谢！但我现在……果然还无法面对芽衣。我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下一刻，闪烁的头像就变成了灰色。女孩不告而别。

张木子伸了个懒腰，心想这真是个没礼貌的女孩。

……也许没礼貌的是自己才对？用一大堆不知所谓的话，冒昧地去打扰她？

张木子托着下巴发呆，心想今天的自己真是奇怪啊，哪儿有感而发一大堆胡话呢？

她叹口气，捏了下罐子感觉一干二净了，就没转身朝吧台吼了一嗓子：

“再来罐啊老王！”

下一秒，易拉罐就塞进张木子摊开的手里。

张木子下意识想老王动作够利索啊。

可是清冷的声线让她全身顿时僵硬，如坠冰窟。

“你还是这么擅长骗人。”

通过屏幕的反光，张木子看到模糊的窈窕的白衣倒影。同时察觉到的，还有来自吧台的老王偷摸打量的目光。

在排除掉倩女幽魂之类的可能性后，张木子顿感头皮发麻，心头猛跳。

她吞口唾沫，强行挤出笑脸：

“好久不见啊，长光。”

“我在等你。”

冰凉的手摸到张木子的脖颈

还是没能逃开啊！而且是在劝解后辈这么尴尬的时候被抓到……

张木子翻翻白眼，熟练地在心底翻译她这句颇似暧昧的话：

“崩坏灾难结束后，我一直等你主动来见我，做出解释。”

长船长光，这女孩的思维逻辑超出普通人的理解，说起话来缺一少二，属于很难用人类语言沟通的生物。

而这样的人一旦做出某种行动，便表示她内心主意已定。

心知长光亲自找来便容不得推脱，张木子挠了挠头，也很光棍地回应：

“出去走走？”

张木子小心翼翼扭头，恰对上女孩幽然似深潭的眼眸。

长光低垂眼帘：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