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暮夏,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天气。长空市连续几个阴天,张木子推开网吧玻璃门的时候,外面正飘着小雨。
“啊。”张木子压了压翘起的头发,看着雨丝发呆。
长船长光撑起伞,自顾自走入雨幕,木屐踩过地上的水流。
张木子犹豫了下,小跑进雨中,挤入伞下。
雨伞的大小很微妙,合伞的二人刚好肩并肩,闯入了各自的敏感距离。
“啊,宅了几天就没注意天气……多亏有你啊,哆啦长光同学!”张木子说。
长光侧过脸,面无表情,眼神深邃。
还好张木子能读出,这是询问的意思。
“呃,‘哆啦长光’就是……嗯……那个,你总能在别人有需要的时候出现……”
张木子干干巴巴地解释,第一次有点头疼自己满口的烂话。
“你真的需要我?”
“啊?”张木子一愣。
“私以为……”
长光停下脚步,直视张木子的眼睛。
“私以为,你并不需要我。张木子,你把‘逆鳞’交付给我,然后一走了之,躲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这算不算欺骗呢?”
长光身形娇小,个子最多到张木子眉眼处。但是她撑伞的手臂笔直,眼神古井无波,像个倔强的小女孩一样仰头直视。
“我……”张木子蠕动了下嘴。
欺骗?或许吧。
就像你答应过某人,从此相忘于江湖,岁月平安,再无忧愁,然后半夜在梦里哭醒,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欺骗?
“我并没有试着找你的踪迹。因为我相信,你是会从绝境里走出的人。但我不知道你会选择销声匿迹,会像僧侣一样与过去作别。张木子,我差点以为你真的死了,以为你按照自己所说的,找了一个没阳光的角落埋葬自己。”
“如果失败了,我会找一个幽暗角落安静地死掉。”张木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有失败,但是……也没有成功。”
长光瞳孔微缩,握住伞柄的手悄然收紧。
“她留给你的痕迹……”长光声音微颤。
“嗯。没能清除掉。还在。固执地存在。我以为她只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梦里。原来她在我的身体里,交融在血肉里,烙刻在灵魂里。”
“那你不该活着。”
“的确如此,我不可能活着——按照‘天命’的理念。崩坏能会侵蚀我的身体,沾染我的灵魂。但因为我足够强大,我又不会堕落为低等的‘死士’。崩坏能在我的身体里奔腾冲突,直到超越我的束缚力,葬送我的理智,然后让我痛苦死去。”
“这是最好的结果。”长光轻声说。
“嗯。”张木子点头说,“最坏的结果是,我变成她,变成……这个模样。”
张木子伸出手指,指向雨幕中。
细雨笼罩着破损的城。
楼房半倾,街道焦黑,空气里仿佛能嗅到硫磺的味道。在二人不远处是黄色的警示牌,那是一片灾民紧急安置住所,因为雨天暂停施工。
这是律者留给城市的疮疤。
雨声淅沥,长船长光良久地凝视张木子。
“我想不出你有幸存的可能。这是教科书式的侵蚀过程。”
“是天命的教科书吧。”张木子笑着说,“按照天命的理念,律者生来就背负毁灭的使命。那些堕落为律者的人已经不再具有人格,它们是怪物,是天命诛灭的对象,是不会与人类有共存希望的。”
“难道不是?律者犯下的罪孽还在你眼前。”长光皱眉。
“我不知道。”张木子很干脆地说,“所以我很迷茫。”
“那……”
“但是我还活着。和她一起活着。长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年我找到圣1504研究所,就是因为我相信你们是一群疯子,追逐真理的疯子。崩坏的真相是什么?天命贯彻的抹杀理念一定是对的?”
“可是我们别无选择。我们承担不了错误的代价。就像你,张木子,你怀疑天命的理念,可是面对律者你还是做出一样的选择!这次长空市如此,那个冰雪长夜也是……”
长光忽然说不出话来。她抿了抿唇,像是谈到什么禁忌的话题。
“……总之,你的身份是女武神,那么终结崩坏就是你的使命……”
长光第二次停下话,她看到张木子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长光,我现在可不再是女武神。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女武神生涯已经终结于那次审判。当教枢议会的十字落下,我从此自由了。”
“他们只是误解……”
“并没有。”张木子摇头,“他们永远正确,站在光芒里。不过,我想这也挺好,我可以自由地去做一些,曾经被身份所束缚的事情——阴影里的事情。”
长光瞳孔微缩,她终于想起张木子的恶劣性格——她是那种想到什么就会去做的人。
如果张木子抛弃了女武神身份的束缚,她会做出什么?
“难道是……雷电芽衣?你还对我隐瞒了什么事?”不详的预感涌上长光心头。
“我只是从犯,主犯是极东支部那群人哦。”张木子笑着说。
凝视着张木子的笑容,电光火石般的想法在长光脑袋里闪过。
“征服宝石?”长光脱口而出。
张木子打了个响指,欣然点头。
“没错。我就猜到极东支部会隐瞒真相。他们并没有告诉你,征服律者的力量源泉,那颗名为征服的宝石,仍然留在雷电芽衣体内吧。”
“你疯了!”长光脸上的表情终于松动,“你仅仅把律者人格杀死了,却没有取走宝石?你不会不知道,宝石就是律者意识的寄宿体!换句话说,征服律者根本没有被杀死,雷电芽衣随时可能律者化,再次引发崩坏!”
“在她们身上,我看到了可能。”张木子淡淡地说,“崩坏与人类共存的可能。最致命的关头,是琪亚娜唤醒了芽衣的人类人格。我忽然明白,律者的力量为何不能被人类掌握?如果抹除掉律者的意识,那么宿主的意识能否占据主导,从而使用那股神力?”
“我说过,张木子,我们赌不起!”长光握住伞柄的手微颤,“天命的档案里从没留下成功的记录!凝视深渊者必堕入深渊!”
“我也说过,我现在可不是女武神的身份。”张木子摊开手,“是时候做点肆意妄为的事了。再说极东支部的人不会没有发现,他们隐瞒下消息,选择了保护那女孩儿,选择了承担风险——权力在他们手上。”
长光张了张嘴,却没出声反驳。的确,圣芙蕾雅学园的众人似乎真的是这种脾性。上到学园长下到导师,这些家伙似乎从没害怕过潜藏的危险。
“可是……”
长光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开口:
“可是盯上宝石的势力都会找上你。渴望力量的野心家、试图毁掉宝石的正义者,张木子,你会把自己卷入时代的浪潮里。”
张木子把手插进口袋,无所谓地望出去,伞沿外是濛濛细雨。
她挠挠头,忽然想起一个埋在心底的疑惑。
“长光,你知道雷电龙马吧?”
“崩坏能应用领域的顶尖专家。来长空市前,我特地研究过他开发的武器系列。”
“ME社的电磁系列武器,你研究过吗?”
“嗯。典型作品是脉冲太刀17式。不过有点奇怪的是,这把刀的功能更偏向于禁锢,而非杀死。其实电磁系列武器都有这样的特性,比如另一把长刀等离子影秀】,它的功能是封冻——尤其针对律者的崩坏能力。”
“也就是说,雷电龙马设计这一系列武器的目的,其实是为了防止雷电芽衣的律者化暴走?”张木子诧异地问。
“的确如此。或者说,雷电龙马的研究更偏向于解析律者。以我个人角度来看,他的研究目的,大概是解析征服律者的电磁能力,从而帮助女儿束缚雷电圣痕吧。”
“是这样啊。”张木子露出释然的神情。
“怎么了?”
“也没什么。”张木子无声地笑笑,“算是帮一个朋友问问。既然事实如此,我想,我大概也不算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