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已经很久了,寂静伴随着黑暗一起漫上崇平城。
像这夜空中的月亮一样,西门城头的一点微光证明着此地尚有人彻夜未眠。事实上,绝大多数人皆是如此。
崇平城地处秦地,被一望无际的断壁残垣所笼罩,放眼望去,就像置身于令人绝望的沙漠中一样,陪伴这座城池的只有偶尔迷路掠过的几只秃鹰。因为经年黄沙封路,修筑的官道早已经沉入地下,任何过往的痕迹都会被清晰的记录在地表上,但很快就会被沙土取而代之。久而久之,便不再被人注意,就像这座城一样,至少在半个月前是这样。
恶劣的自然环境使得崇平城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存在的证据只是地图上的一个点,但它的地理位置却异常重要——它是长安城西去的门户。换句话说,它也是西域诸国叩开帝国的咽喉之地。
“这年月,长安应当已经起风了吧。”一名身披银白色重甲的将军站在一幅诺大的地图前,紧紧地盯着醒目的长安二字。
“正值九月,天气渐凉了啊。”搭话的是将军左手边的一人,他同样身披银甲,但相比之下,他的盔甲显然没有前者的华丽,一眼便能分出二人身份的高低。
将军转过身来,屋内还整齐的站着多人,分列两排,秩序井然。
或许是风有渲染之意,原本平静的屋外忽然传来了呼呼的风声,将军扭了扭头,看向窗外,“这崇平城距长安千里有余,不曾想长安的风却也跋山涉水,吹到这大漠古城来了啊。”
说罢,他转回头,打量着面前的众人。
“将军,急报!”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声音,将军右手一挥,示意传令兵不必隐晦,直接汇报。
传令兵顾不得调匀呼吸,说道,“禀将军,西北方哨兵来报,承秦三万兵向我奔袭而来。”
“何时将至?”将军不紧不慢。
“不足一刻。”传令兵。
将军略微皱皱眉,但是很快被一阵酣畅的大笑所取代,“不足一刻,那便是刻不容缓。看来还是来了啊。”
可屋内众人却全无将军的淡然,因为他们已经是这崇平城里所有的防卫力量,共计1人。
将军向后退了一大步,以此站在一个略高于地板的案台上,问道,“兄弟们,你们可曾见过长安?”
众人沉默不语。
将军微微一笑,侧过脸问副将,“你呢?”
副将摇摇头,“将军,末将不曾到过长安,只是有所耳闻。”
“耳闻如何?”将军追问。
“末将有闻,长安之雨,一夜可送万物之生意。”
将军又转过身去,再度聚焦着地图上的长安二字,又问道,“其他人呢?”
“有闻,长安之渠,可许百万户人家乐业安居。”
“有闻,长安之曲,可助世人忘却这人间凡景。”
“有闻,??????”
众将你一言我一语的先后说起听闻中的长安城。
将军抬起右手,轻轻的抹了抹长安的名字,似乎是想把地图上的灰擦去。
“将军,您到过长安吗?”副将问出了大家心中共同的疑问。
将军沉默了一会,点点头,“诸位,这长安,坐拥万千繁华。文治武功,行宫楼阁,无处不显我国威之浩荡,国力是昌盛。尔等所闻,皆为事实。不曾亲临长安,实乃终生之憾呐。”
伴随着将军的低声叹气,城外远远地传来了几声粗狂而悠长的声音。
将军转过身,眯着眼眺望远方的黑暗处,“可惜这羌音已起,孤城四闭,无计可归啊。”
“将军,水开了。”副将忽然提醒将军。
将军走上前去,端起茶煮,亲自将诸将的瓷碗倒满,“各位,烈酒甚贵,茶饮甚浓,这城已封城多时,今日以水代茶酒。”
“诺!”众将应道。
将军走回案几,左手接着茶煮,右手握住腰间佩剑的剑柄,“汝等皆为西北人士,参军后便随我守在这崇平城,不曾离开半步,那金城你们尚且未曾去过,这长安于你们更是如空中楼阁一般,虚无缥缈。”
“至今日,承秦兵变两月有余,所至之处,生灵涂炭,金城三百万户尚不能幸免。承秦王更是妄图攻入长安,弑我天子,毁我社稷,屠我百姓。这绝非一城之耻,更是我等军人之耻!”
“十日来,承秦二十万精兵连日攻城,孤立无援,弹尽粮绝,我很抱歉,带来的千将士,如今只剩你们十人。但我也很欣慰,带来的千将士,没有一个人将会活着走出这崇平城。只是,我等恐怕力只至此。”
“将军勿忧,自有后辈承志。”一个不起眼的小卒说道,在往日里,他不可能来到这里,更不可能和将军共谋大事。
将军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先贤有云,‘虽九死其犹未悔矣’。今日一战,我等向秦,休让贼人触及潇湘半步!”
众将在将军的话语下,眼神坚毅,身体微微颤抖,按耐着胸中的一腔愤慨。
将军抬起茶煮,“众将士听令!”
“在!”余下十七人齐声应允,声势颇大。
“第一道,若有家室妻小尚在长安,欲避战者,可退,本将绝不追究!”
“不退!”众将士的表情仿佛是被这个问题羞辱了一般。
“第二道,饮尽这碗中沸水,敬先行的弟兄,敬后来之勇士!”说罢,将军对着茶煮将方才煮开的沸水一饮而尽,众将纷纷效仿。
“第三道,此刻起,不再分将军军士,我等十人,皆作弟兄!”说罢,将军从腰间掏出虎符,重重的将其在地上摔得粉碎。
“兄弟们,随我来。”
十七人跟着将军,走下城头,打开城门,目视着渐行渐近的无数火点。
万马奔腾,从四面方以万夫不可挡之勇倾泄而来,实乃震天撼地之势。
十人面无怯色,坚毅的注视着前方。
他们在等待。
“卸甲!”
随着将军霸气十足的一吼,诸将将盔甲解开,掷于身旁。
那飞驰而来的大军又近了几分,甚至已经可以看清承秦军队即将攻下这座重镇的喜悦之情。
“执剑!”
将军以更加坚毅的语气吼道。诸将干净利落的抽出腰间佩剑,无人犹豫。
久久未能破城使得担负主攻任务的承秦将军压力也很大,到如今,崇平城这难啃的骨头终于成为了手中之物,他也没有丝毫仁慈的打算,他要好好地在这些给他制造不少麻烦的人身上发泄发泄怒气。于是,他冲着身后铁骑大吼一声,“直接冲进城去,踩死他们!”
承秦骑兵一听命令如此,更是策马扬鞭,操起长枪,就像狼群嗅到猎物一般,生怕自己抢不到人头。
将军抬头看了看东边的天空,再有不到半分钟,他们就将被敌军所吞没。
他的眼里没有泪水,但却在一瞬间充斥着担忧。
但很快,果决重新占满双眼。
他猛地怒视前方,再度大吼,“死战!”
这次所有人都一齐重复,“死战!”
说罢,将军提剑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千军万马,十七人丝毫不落后。
在冲进敌阵的那一刻,嘈杂的喧嚣声被十人孔武有力的二字震得烟消云散:
“不退!”
过后,死寂重新占领了崇平城外。
只是,隐约的,西方传来的胡琴声时隐时现,宛若对着长安城诉说着什么:
一身转战三万里,一剑曾挡百万师。
只是,你见过长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