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在日落途中,那时月上梢头,四野寂静,偶有鸡鸣狗吠,唐楠姐弟俩点上油灯,坐在桌前。
王淑华怀里抱着老唐尧,已经很多天没有出工了,她心里总是着急,这几天唐建华他妈龙氏虽说抽空过来送饭或者是帮着带孩子什么的。女人嘛,上了年纪这话便多了起来,龙氏一边铲灰来铺上唐尧的拉在床边的粪便,一边唠叨说:“女娃儿家读哪样书嘛,长大了还不是给别个家当媳妇,你以为等你老了她要养你不是,我不是说你,干花钱去给别个养媳妇,哈儿!”
王淑华抱着儿子不说话,怔怔地望着很远的地方,思绪已经飘了很远很远。
有的人埋怨世间不公,命运坎坷。谁会看得上一个连自己都看不上的人?其实这样的年代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才是真正的金玉良言。每个女人的一生都是这样,做娘家的奴仆,嫁与他人后做夫家的奴仆。
龙氏扫走了灰,空气里还有些灰的味道扑鼻,熟睡的唐尧咳嗽起来,随即大哭,王淑华赶紧安抚,口中颂唱着歌谣。
“月亮月亮巴巴,照见照见爹爹。
爹爹买菜,照见老太,老太烧香,照见姑娘。
姑娘梳头,照见毛猴。
毛猴生蛋,生一千,生一万,不够老奶奶下碗饭。”
“月亮月亮巴巴……”
吮着大拇指的孩子安然睡去,王淑华隐忧散去,两眉散开,抬头望了眼屋外,抿着唇摇了摇头。
老三唐尧很是乖巧,这几天都没怎么哭闹,除了今晚有点闹以外,一开始唐建华还觉着是不是这孩子生病了,后来请了二弟唐建城媳妇儿刘巧珍来瞧了眼,说是没什么问题。刘巧珍学了点医术,在这清溪生产队里也吃得开,再加上在部队上当兵的唐建城,唐家在清溪其实也算得上有些名望。不过这些名望大多是来自于唐老爷子,也就是唐山震。
唐山震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老头,为人有魄力,也肯吃苦,不过这年头谁不能吃苦?只是有的人吃的苦不同罢了。唐山震那些个茶余饭后消遣的故事,早就如同老茶垢一般,看着不顺眼,却又舍不得洗刷干净,不然总觉得茶水寡淡,同样的要是忘了那些过去,这生活也没滋味。
唐建华收了工回了家,坐在妻子身旁耷拉着背,年轻无论在那个时代,都十分地廉价,对于某些人而言,年轻恰好是一种可以肆意挥霍的资产,这代表着无穷无尽的精力在血液里流淌,这代表着可以日复一日地榨取身体的每一丝力量。
坐在妻子身旁,唐建华略感舒心,说:“舅舅给了我一些钱,悄悄给的,爹不知道。”
“舅舅?龙胜他们家什么时候过来的,我怎么不知道。”王淑华替丈夫揉肩,说。
“先把这些钱收好。”唐建华从衣兜里取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王淑华惊道:“这么多?!”
唐建华抬手示意妻子收声,似是有些警惕地望着屋外,随即道:“别让妈知道了,舅舅这份情我会记得,还不起也得还,做人不能忘本。”
“这么多你还怎么还,拿回去还给舅舅,这么做不行!”王淑华坚决不收,这些钱实在是太多,足够一家人一年吃喝不愁。没人可以不求回报地施舍,同样地她不愿心安理得地接受,她不想在这个年纪就把良心给弄丢了。
“可是我拿都拿回来了,再送回去,舅舅得骂我了。”唐建华亦是觉得不妥,只是收人礼再还回去,礼物太重这个理由他说不出口。再转念一想,舅舅是自家人,如今自己一大家子需要养活,舅舅帮衬一些其实也无可厚非。这些想法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若是被王淑华听了去,少不得又是一阵唠叨。
“有些东西可以收,偏偏钱这东西,收,可以,不能收太多!舅舅有这份心,我们一家会记住,将来得还,可别把舅舅当成是银行,我们不需要谁养活,自己就可以养活自己。”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从未念过书的人说出来的话,感受到妻子言语之中的决然,唐建华耷拉着脑袋不回话。王淑华见他不说话,便以为他不愿去,便又继续苦口婆心说:“舅舅是舅舅,不错,老人对我们好,我们不应该推,可你要晓得,人家自己也有一大家子,拿出这些钱来人家还怎么过日子。我们不是活不下去了,你就不能收这个钱,就算是没饭吃,也不能收。”
“我晓得了,明天就给舅舅送去。”唐建华低声说,与妻子讲道理是他永远无法做的事,有些道理他能理解,妻子却不能理解,而一个人尝试用自己的道理去说服另一个人时,恰好是因为自己的无能。唐建华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他只是不太想把口舌浪费在讲道理上,更何况他也不喜欢思考,这些麻烦事,留给爱想的人去做好了,他宁愿多锄一两亩地。
得到丈夫的应允,王淑华脸上这才有了些笑容,将丈夫推出门去,念叨着:“赶紧去,现在就去,明天早点出工。”
“好好好,我去,我去。”被妻子弄得无可奈何,唐建华披着衣服硬着头皮推开了老爹家的门。灰衫的舅舅还没有休息,正与父亲唐山震言语。见是唐建华,唐山震脸色便不怎么好,旱烟抽着都不痛快。唐建华对父亲的脸色习以为常,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对灰衫的龙姓老人说:“舅舅,我想跟你说件事,能出去讲吗?”
灰衫老人起身,笑着点头:“当然可以。”
两人关门,唐山震猛抽了几口,哼道:“还背着老子说悄悄话!”
良久,油灯一阵少说,只剩下灰衫老人满脸笑意走进来,看到这笑唐山震便气不打一处来,心头烦闷,冷哼一声抱着茶缸喝了一大口,扭转身子不去面对灰衫老人。
老人坐在凳子上,既是欣慰又是担忧,不过还是欣喜占了上风,便笑道:“你有个好儿子,你这个好儿子也娶了个好媳妇!”
“好好好,好个屁,一点主见都没得,尽晓得听媳妇的,男人没得点魄力,有屁用!”唐山震说起这个便气,自己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五个子女虽不说尽得他心意,至少还不算让他讨厌,只剩下这个大儿子从小便不讨他欢喜。都说儿子是父亲上辈子仇人,谁知道这仇恨从上辈子没断干净。
“你啊你,太古板。新时代了,这些有哪样嘛,建华做事吃得了苦,又勤快。淑华会管家,有想法,他们做一家,很好,好的不得了!我就喜欢淑华,不太喜欢巧珍,女人聪明是好事,太聪明不好,太聪明就会斤斤计较,斤斤计较就会爱算计,爱算计的人都得不到他人的信任,所以我更喜欢巧珍。你就是巴不得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憨包,就你一个人最聪明,哪点来的这么好的事,唐山震,好歹你也念过学堂,我这些道理你不是听不懂。”
“是又如何?男人就该当家管事,女人就该洗衣煮饭。你看看他娘,我觉得就很好嘛。”
“算了,你这老东西,和你说多了没用。”
两人坐在凳子上久久不语,最后唐山震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唐建华回屋时,一双儿女早睡了去,妻子还在做鞋底。见着丈夫,忙问道:“还了没?”
”嗯,还了。”唐建华闷着头坐下,轻说了声便不再说话了。王淑华放下手里的活计,替丈夫揉揉肩,肩头的疲惫一点一点地被王淑华柔软的双手抹去,唐建华很是享受这个过程。这夜,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