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看来,你这种本事也只有在我面前才算是本事。你应该觉得你运气好,我是你爹。”
这是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唐山震如今愿意与大儿子多说几句话,便意味着这个儿子得到了他的认可,若是还能当家的话便更好了。
“有这种本事,也算本事。”
显然唐建华不认可父亲的话,不过唐山震也没有在这句话上与大儿子多费口舌。他转身进了屋子,不久之后便出来了,重新回到躺了很多年的椅子上吧嗒吧嗒一口口地抽着老烟斗。唐山震惬意地微眯着双眼,苍老的声音悠悠地响起。
“你是我儿子,这是怎么都改不了的事实,以前我觉得你没用,像个懦夫,连跟我辩解的勇气都没有,我想晓得为哪样,今天你敢这样做了。”
说完,唐山震撑着身子坐起来注视着唐建华,这个自己很多年都没有正眼看过的儿子,此刻他就这样勇敢地注视着自己,不惧自己双眼的锋芒。很多事情我们都不明白,所以就要去搞个明白。唐山震望着自己的儿子,忽然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他,所以他现在极力地打量着这个二十几岁的男人,仿佛是要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什么东西来。但是最后唐山震什么都没看见,因为那双眼睛如同往日一般干净明亮。
“算了,你说的我都可以答应你,但是……”唐山震发现自己没有儿子那么高了,这应该是很多年前就应该发现的事,他觉得这样有些不好。也是在语气上陡然来了一个转折让自己不那么尴尬。唐建华胜算感言焦距聚集在父亲的脸上,很明显是想要知道转折之后的结果。唐山震咳嗽一声,继续说:“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好!”
唐建华的声音在唐山震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响起,显得有些过于迫不及待,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这一个字之后唐山震在看不出别的什么东西。他忽然间胜出一种疲惫感,身子颓然塌下,仿佛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唐建华微微动容,喉结上下浮动依旧一语不发。唐山震威威佝偻着身子看了眼搪瓷的大茶缸,又想起了几年前与龙老头的一番对话,嘴角上扬,幅度不显。
“以后野猪塘那一片山林,我想要留给唐尧,你能做到?”唐山震预期略有揶揄,跃跃欲试。
唐建华想了想,点头答应,只是不再言语,转身便走。
“你不问为哪样?”唐山震叫住儿子,唐建华回头来,依旧是背对着父亲。火光下的父亲白发刺眼,更显老态。与父亲一样,很多年他们都下意识不去注视对方,不去关心对方的一切,渐渐地忽略,然后或许在很多年后唐山震故去,唐建华醉酒后才想起他来,那时候会怀念。
怀念是怀念过去,那不是将来。
他已经衰老,语气都已经那么疲惫,尽管他一直在强撑着。至少在唐建华看来是这样的。
“不问,也不想晓得,你不就是这样吗?做事从来没有理由。”唐建华苦笑,于是他想起了被唐山震赶去当兵的二弟唐建城,“建城有没有写信回来?”
问题转折有些快,唐山震不明白为何会突然问起二儿子来,稍稍一愣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远在他乡的儿子。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在这样一个地方谁也不知道孔夫子到底说了些什么话,穷山恶水出的刁民,山穷水尽终有时,也不知这“时”到底是何时。原本被赶出去远游的应该是唐建华,只是这个阿斗难扶,唐山震一气之下便将二儿子赶了出去,这或许就是多年后两兄弟白发苍苍老死不相往来的原因吧。不过那都是后话,如今在唐山震面前的唐建华忽然问起远方的弟弟,唐山震心中无限感慨,再说不出话来。
“听说最近要打仗了。”
唐建华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了。
唐山震弓着腰身似乎再也直不起来,望着灯火久久不语。
在那遥远的地方,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抬起头望着天边的月亮,整理着行囊,队伍下一个目的地就已经要离开这个国家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已经看到了很多人拖着残躯的身体从战场上下来,然后在深夜里死去。年轻人啊,也想要荣归故里,可是他觉得活着似乎更加重要。
那一夜过后,唐山震终于以一个老人的形象出现在世人眼前。大家发现这个人是在一夜之间老去的,唐建华发现了这一点,只是他没有说话。生涩的江面铺满白色月光,他出神望着水鸟不知飞哪去,听到有个人在告诉自己,远去……
唐楠如愿以偿去了凉风中学,于是在两年之后,唐尧背上了唐玮背过的书包与刘老头相识,还是在那棵老槐树下,还是在那座破庙里。在这一年,每家每户分到了土地,唐建华兴奋得一夜未眠,那一夜他是抱着出头坐在土地上,怔怔望着远方,哪里也没去,他想着,山前山后众土豆还是玉米,其实红薯也不错的,其实烤烟才是最好的选择。
时间的流逝对于这个庄稼汉而言毫无感觉,他抚摸着泥土,指尖碾碎一撮黄土,然后看这它簌簌落下,重归大地,觉得一切很美好。只是唐山震更加衰老了,那是肉眼可见的衰老,脸上的刻痕越发深刻,哪怕总是绷着脸。
唐建华用大半的积蓄在生产队买了一头三个月大的水牛,于是这头牛成了唐尧和唐玮每日的伙伴。兄弟俩带着它游荡在山里,在水沟里,在田野之间,在很远的地方。唐尧并不知道自己那个带着传奇色彩的美丽传说,也不知道那个道士,谁也不曾告诉他那个故事,他如所有人一样生活着,无忧无虑。
一年之前唐建华的第一个妹妹出生,在他三十岁的时候,伴随而来的还有第四个弟弟,弟弟妹妹的名字分别是唐建善和唐建山,用方言来说似乎是同一个名字。他其实不明白为何父母亲在这个年纪还会要孩子。三弟唐建德也上了初中,只是上了一个月之后就不愿去了哪怕是被父亲拉着跪在香火祠堂面前跪着打也无用,唐山震气急败坏无可奈何,在那之后就拉着唐建德教他烧炭,十三岁的孩子就这样随着快六十岁的老父亲推着筏子远下思南,做了一个年少的卖炭人。同年,唐玮去了凉风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