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有哪些想做的事呢?比如……”,郑德华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等待着唐尧续接。
“就是想做的事啊,想做的任何事。”,唐尧回答,这很理所当然,理想……唐尧确定地点头,然后重复着这句话,“就是想做的事。”
郑德华极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很有耐心,或者想要去引导唐尧对理想这个词有一个更加清晰的概念,在郑德华看来着或许是唐尧漫无目的的敷衍塞责。
“唐尧,你仔细想想,理想,多么高尚的一个词,多么神圣的一个词。”
郑德华夸张地挥舞着双手,极力地渲染出庄重。
“人生的意义在于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伟大庄严……”
“活着,是为了更好的活着……”
郑德华掏出笔记本,记下了这句话。
咬着笔尖略微思索,然后笑笑,抬头继续想要扭转唐尧的思想。
“想做的事有很多,比如你想成为老师,医生,还是作家,诗人……都可以。”
“我不知道。”唐尧抬起头,“难道非要做什么才可以吗?”
理想,多高贵的一个词。
郑德华内心在呐喊,在咆哮。
郑德华放弃了,让唐尧坐下,继续提问。
轮到王小江,他颤颤巍巍起身,像是被猎人惊醒冬眠的松鼠,不敢躲开,不敢逃避。
郑德华似乎本就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等待着王小江的回答。
“我……我想打鱼。”
惹起一阵哄笑。
王小江红着脸坐下。
他自己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蹩脚的普通话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甚至是可笑。
惹起了底下一众偷笑,郑德华板着脸喝道:“笑什么笑!理想是一件很庄重的事,每一个人的理想值得尊重!”
底下又是一阵偷笑。
直到讲桌被拍响,粉笔散落在地上,滚了很远,滚出了教室外面。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郑德华在发火,脸上的肥肉震颤,直到这个时候似乎才有人意识到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可以一巴掌拍死他们。
这一时刻迎来了唐尧梦寐以求的安静,他没觉得郑德华有多可怕。
只想着,理想,本就是做想做的事。
他在心里倔强地高昂着头颅。
“继续……下一个。”
“老师,我想成为一个科学家,造火箭,飞到太阳上去。”
“你也不怕被烧死?”
“我是科学家,你不懂。”
“老师,我想成为和您一样的人民教师。”
“我想开拖拉机。”
“我想当县长。”
……
理想像是一朵花,开在原野上。
唐尧心不在焉上完一节课,趴在桌子上出神地望着窗外,这是一个没有麻雀的冬天,只有无尽的风和冷拥吻土地和山川。
一个永远不愿意融入人群的男孩,身后跟着一个永远也融入不进去的男孩。
唐尧眯着眼看着站在门口驻足的王小江,笑了起来。
他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管他呢?他现在已经接受了李采荷离去的事实,走了就走了吧。
唐尧是这么想的,可是不这么想又能怎么办呢?他似乎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乐观。
直到刘老头敲响门走进来站在他的眼前,走进刘老头单独的办公室,桌上放着一个镶嵌有黑白照片的盒子,盒子上四个男人,拥抱在一起。
刘老头将盒子推到他的面前。
“再见理想。”
唐尧歪着脑袋读出那几个字,然后望着刘老头,想要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刘老头打开盒子,里面是一盘磁带,然后放进整个清江唯一的一台收音机。
唐尧听见了那首曲子,李采荷唱的那首。
原来它叫《再见理想》,李采荷的理想是什么呢?唐尧不知道,大概刘老头知道,大概……他也不知道。唐尧没有问李采荷去了哪里,或许是追寻她的理想,总之那是一个远方。
音乐落幕,磁带的齿轮转动带着电流声沙沙作响,男人的嗓音像是在风中回荡,刘老头取出磁带重新装进盒子里,放进唐尧手心,深吸一口气说:“收下吧,你们李老师留给你的,以后可以过来听,我给你放。”
好像道现在唐尧才接受李采荷终于离去的事实,梅伊欧一点的预兆,唐尧就这么握着磁带的盒子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她去哪儿了?”
刘老头笑笑,挥挥手,像是在告别,“回家。”
“嗯……”,唐尧低着头沉吟,“她家在哪儿?”
他没有说我想去找她,或许是没有勇气说出口,但是知道她在哪儿,应该可以的吧?
“或许你们以后会再见的,快回去吧,你的时间还长。”刘老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想了想,“对了,今天郑老师是不是问了你们,你们的理想是什么?”
闻言,唐尧停步,刘老头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背后,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其实啊,你们这个年纪谈什么理想?郑老师还是不懂啊,唐尧,你不需要立刻就有什么理想,有理想的人,很累的……人这一辈子,干嘛一定要非得做什么事才可以呢?”
好好的一个数学老师,这一刻却偏偏开始伤春悲秋,可这是隆冬时节啊,哦~春天快来了的,刘老头看着唐尧垂头丧气走进教室里去,眼前是即将到来的春光曲线好,槐树好像也要开花了,因为……春天真的快到了。
他走在泥巴路的操场中央,看着周围躲着自己的小家伙们,不由摇头苦笑,若是可以,谁愿意整日里凶神恶煞板着个臭脸呢?兀自读秒,敲钟,钟声悠扬,如山间老牛吟唱,落在高山,落在江水,流向远方。
这里书声朗朗,没什么不好的。
迎面是郑德华走来,这胖子年纪不小,脑子想得却是不多,但是纯粹。刘老头在心里由衷说,却也不晓得是夸赞还是什么,这清江啊,又只剩下三个老师连轴转,还有那个勉强可以教英语的家伙,都不想叫他的名字了。
郑德华走过来挨着刘老头一起,递给他一支烟,刘老头笑骂一句:“你啊你~”
嗤~
火柴的火焰就这么,没有预兆的,出现,然后熄灭。
仿佛它的诞生就是为了与香烟一起,绽放,然后消失……
郑德华痴痴望着火焰,“欸,老刘,你说……这蜡烛和火柴有什么区别?”
刘老头眉头微挑,不解其意地摇头,这郑德华总是神神叨叨的,脑子里总是幻想,像个疯子,这次若非局长硬塞给他,刘老头还真不打算要这个人。
“蜡烛啊,烟是黑的,哪怕再怎么白,那烟就跟灶台上的陈年油垢一样,哪怕是猪圈里几百斤的大肥猪吃喝拉撒堆积在角落里的粪便发酵的味道都要比它好得多。他们都说老师是蜡烛,老刘,你愿意当蜡烛吗?我不想,你看这蜡烛,多美啊……”郑德华又点燃一根蜡烛,目光痴迷。
“一个人,一辈子只要做一件事就够了。和海子的诗一样,或者玛格丽特·米切尔,你知道《飘》吗?”
郑德华看着刘老头远去,低着头看着火焰,火光映在他的脸上。
“郑德华,老子警告你,别把你那一套用在老子学生身上,不然老子扒了你的皮!”
刘老头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郑德华不以为然,追上去,问:“问你个事,上次局长让你去镇上当主任,你咋个不去?”
刘老头停住脚步,他要比郑德华高半个脑袋,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沉默许久,然后他忽然又笑起来,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黑了的牙,像是两条线将他的嘴角硬生生撕扯开,他的眼神和冬天的冰坨子一样,“你不是说了吗?”
他低下头,郑德华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他低头的地方目光所及,是黑暗。
像是有什么在他的身体之中涌动,然后某一瞬间他抬起头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牛不是说了吗?”他重复着郑德华这句话,回头看着他,笑起来,眉眼只剩下一条线,“人这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就够了。”
“嘿嘿……你这个傻逼,你说……被人家叫了十几年的刘老头,你心里怎么想的?刘江山……”
刘江山……
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刘老头没有回答他的话,没有停留,留下久久才散去的烟。
刘老头坐在椅子上,看着李采荷留下的另一盒磁带,《永远等待》。
牙齿咬着香烟滤嘴,刘老头嘿嘿一笑,“老子他妈的叫刘江山啊!”
关上门的时候,烟雾盘旋在屋顶,像是云彩,当灯光氤氲在迷雾中,他仰起头,闭上眼。
……
胖男人拍着他的肩膀,“小刘啊,你还是到镇上来吧,清江那一摊子交给别人就可以了。”
一个三十岁的小屁孩也敢叫老子小刘!
他没敢说出口,今年教具的经费还得这孙子批。
“算了吧,我觉得挺好的,山水之间,自得其乐,有什么不好的?我爹留给我的东西,我不能丢。”他顿了顿,“我知道是老赵让你来找我的,你想让你弟弟去镇上,这话就不必和我说了,我不会去的。你也乐的高兴,是吧……”
胖男人干笑,双手不知放在何处。
“那个……小刘……”
“老子叫六江山,再不济老子比你大二十来岁,当你爹都可以,再喊老子小刘……”他抓着胖男人的领子,将他推到墙上,这一身肥肉除了油水之外还有个什么?何曾有半滴墨水了?
“你,你你你,你干嘛?”
果然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嘿嘿嘿……老子警告你,再喊老子小刘……”
胖男人吞了口唾沫,这些话本就见不得光,特地寻了一处僻静之地,他倒是不怕备注性命之忧,只是那拳脚落在身上疼啊。那汉子五十来岁也五大三粗,那儿他们像个读书人了?亏老赵还说这狗日的学文学。
“你爱叫就叫,只是嘛,我这人虽然不要脸,但是……那也不是贱啊,你说是吧?你叫倒是可以,该有的经费,少一分钱……”
他没再说话,在飘雪的冬天,裹着棉衣,佝偻着身子离去。
……
“去他妈的理想,嘿嘿嘿……李采荷,你的理想,没了吧。”
“老子叫六江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