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川一直睡到傍晚才醒转,夕阳几乎要和远山厮磨在一起,刺眼的余晖像是万道金光散入这冬日的江南,为所有的阁楼、街道都铺染了一层金黄。
他慢慢起身,感觉已不像早晨那般全身酸痛无力,缓缓活动四肢,全身的肌肉像是春天生长的嫩叶逐渐舒展,说不出的感觉在周身不断流窜,像是要把体内的疲劳和酸痛都挤出体外。
坐下运功一周天后,身体已无大碍,穿好衣服走出门外,院内寂静无声,四下打量,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这次才是真的醒过来,眼睛开始有余力观察周围的环境。
自己睡觉的房间旁边各有一间耳房,周围有高墙林立,墙外是葱郁的树林,树枝像是想要偷看院内的风景纷纷探入,将高墙围的密密麻麻,偶有微风,树叶沙沙作响,除外阒无声息,但不是那种令人紧张的安静,而是如同在冬夜落雪的碧湖水亭之中。
巴川走到右边的耳房,轻轻推开门,没有人,然后走到左边的耳房,正要推门,他听到轻微的呼吸声,是睡着后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他隔着门缝看去,正是那个将自己从射山深穴救出的年轻人,好像方老板叫他小虫。
巴川又走回院中,方老板不知所踪,明珠也不知道藏在了哪里,巴川看着远处停在树枝上的两只小鸟,出神的发了会儿呆,随即回过神来,那两个年轻人到底是谁呢,怎么会和方老板在一起,又是这么知道自己被困在射山深穴的?疑问非常多,稍微想一下,脑袋就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此时的脑袋无法负荷深层的思考,巴川只好作罢,他虽然想不到,但还可以听得到,等方老板回来,小虫醒来,一切自然会明了。
只是他此刻有些迷茫,自己被救出来了,明珠也拿到了,可是然后呢,回京,把明珠还给李家,这样六扇门和刑部真的就没事了吗?而且,他隐隐感到,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意外,如果这次被困入射山的不是自己,发现暗水踪迹的只是六扇门一个普通的捕快,很可能也只是离奇失踪连尸体都找不到,然后留给他们一个莫名其妙的谜团,暗水仍然会像一艘海上航行的大船一样继续前行,而自己只不过是一条忽然跃出撞上了这条大船的小鱼,不管自己是否被捕入网中,都不会影响到这条大船的速度,更无法让它偏离既定的方向,只是,他现在不知道这条船到底要前行至何处,掌舵的人是谁,船上到底有多少人……统统不知道,而自己则只是一条漏网的鱼,逃离之后隐隐游动于船侧,仅此而已。
他又想到了钟断的警告,“血雨在即,莫要染指”,暗水到底要干什么?
还有钟鸿,这个和钟断同样神秘怪异的年轻人,曾经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钟离明月,或者说钟无月,他的子孙难道又要重蹈覆辙?巴川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摇摇头,正准备回房,正看到方老板从右边的耳房推门而出,“你醒了。”方老板轻声道。
“再不醒来感觉自己下半辈子都醒不来了。”巴川苦笑道。
“小虫呢?”
“他在睡觉,好像很累。”
“这两人你认识吗?”
巴川摇了摇头,沉吟片刻道:“我只是猜测他们可能和我的一个朋友有关。”
“他们说你和他们的大哥是结拜兄弟。”
“果然是这样,”巴川轻轻叹口气,“他还是放心不下,没有他们,可能我已死在里面了。”
“这个人是谁?好像我并没有听你说起过。”方老板问道。
巴川皱着眉头好像在酝酿表述的词句。
“如果不便说那就不说,我因好奇问他们,二人对此也是讳莫如深,既然他们肯为你冒着如此大的险舍命相救,定然与你关系不凡,何必隐瞒……”
“不是他们隐瞒,虽然我也不认识他们,但这一点方大哥你要理解,因为其中隐情我都了解,这些是不传之秘,若不是此次危机,也许你我一生都不会碰到他们,但,兄弟我可以用生命担保,他们都是我们可以信赖的好朋友,除了他们的身世和姓名,甚至,之后也莫要说出和他们有过接触的事情,就当从未发生过便好,毕竟,我已欠了他们很大的人情。”巴川郑重其事的说道。
方老板点点头也未再多说。
“巴大哥你说欠了我们人情,这话以后也最好莫要再说,若是被老大听到,他会怪你不念兄弟之情,会很不高兴,他不高兴,我们就要倒霉了。”说着小虫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打着哈欠推门而出,一脸的无精打采和懒懒的微笑,只有一双眼睛始终是明亮的,像是两颗星辰点缀在脸上。
“老大?难道是……”
“对,就是他,和你大醉一场,虽然我没有回去,但听说老大非常高兴,据我所知,老大很多年没有那样的开心过了,因为老大自从成为少主后几乎滴酒不沾,平时也很严肃,我们小时候甚至有些害怕他,但听说你来之后,老大一改从前欣喜异常,好多兄弟都非常诧异,感觉老大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可见他是真的高兴,高兴你能来找他,更重要的是,你能在有困难的时候来找他,证明你没有忘记他,还拿他当兄弟,所以,既然是兄弟,那之间就没什么欠不欠的可言,你们江湖中的人情理短并不适合我们,老大肯定在与你结拜之时便详细说过了。”小虫难得的一脸郑重。
方老板听的有些云里雾里,小声问了一句:“你们不是江湖中人吗?那……”
巴川轻轻挥手制止了方老板的问话,微微点头道:“确实如此,只是很多时候,不愿让你们牵扯到……”
“又来了,不都跟你说了嘛,不用在意的,结拜之后便如自家兄弟无异,大家都是兄弟,再说那些见外的话就真的过分了。”小虫说完径自走到方老板面前看着方老板眯着的眼睛,方老板不明所以,皱着眉头也看着小虫,小虫眉眼笑开,道:“我饿了。”
方老板没想到小虫盯着自己看了半天就说出这么句话,不禁哑然失笑,但听到小虫下面的话他又笑不出来了。
“一大碗炖的烂烂的猪蹄膀,状元馆的虾爆鳝面,一盘你那位不爱说话的老朋友做的醋鱼,还有一大壶至少二十年陈的竹叶青,我记得巴大哥临睡前是这么交待的。”小虫笑的像是一个十足的奸商,刚刚碰到一个不会杀价的肥羊。
巴川也不禁失笑,他不过是句玩笑话而已。
方老板故意板起脸道:“你们是兄弟,和我又不是兄弟,你饿了和他说,跟我说什么。”
小虫道:“你之前可是说过的,不管我什么时候来我都可以喝你的酒,现在我住在你这里,你不仅要给我酒喝,还得管饭,还得管住,我可不像是巴大哥那么心心念念的讲那些人情理短,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厚脸没皮,反正是吃定你了,谁让你交上了我这样的好朋友呢,要知道也不是谁都能交的上我这样的好朋友的,所以也不是谁都能有机会来管我的吃喝的,这样的机会可谓是百年罕见,你竟然还推三阻四,实在是让人感到遗憾。”
方老板简直听的痴了,好像忽然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高明言论,甚至不亚于有人刚刚告诉他太阳其实是方的、皇帝其实是个女的……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仿佛如果自己现在拿不出炖的烂烂的猪蹄膀、虾爆鳝面和木拐张的醋鱼还有二十年陈的竹叶青就是对他不起,是做了一件大大的错事,简直就是个大笨蛋,可是如果自己真的都拿出这些了,好像更是个大笨蛋,无论怎样,自己都是个大笨蛋,他都有点开始怀疑,他的赌场和春雅苑是怎么开到今天竟然还没有亏钱的……
木拐张的醋鱼,方老板确实没能端来,倒不是因为不能,而是那醋鱼蒸好浇汁以后现吃最是味道鲜美,如果等拿回来就变味了,而变了味的醋鱼简直比咸鱼都不如。
好在除了不能喝酒,巴川倒也吃的很是满意,不过没有了酒,吃的再满意也会有点不甘心,就像是遇到了一个天下最绝色的美女,虽然见到了、摸到了甚至亲到了,可就是不准脱衣服,那吸引人的阶段无论如何都不能够抵达,即使这样的美女本来就算能活两辈子也未必能见到。
尤其,看着小虫和方老板两人推杯换盏,听着他们美酒咽下喉头发出的轻微“咕咚”声,那酒坛倒入酒杯的“汩汩”声,若不是小鸡交代过十日内不可饮酒,巴川早已忍不住,但小虫说一旦饮酒,酒烈发于体内,然后毒气攻心将内外溃烂而死,即使是大罗神仙来都难以施救,所以他只好把自己的肚子塞得满满的,然后靠在墙上拍着肚子问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发现我的?或者,整件事,我说不上清楚,但也说不上太糊涂,只是有很多个想不通的地方。”
小虫把一片烧的嫩嫩的鳝鱼塞入嘴里就着满满一杯竹叶青顺下肚里满足的呼了口气后才道:“从头说起吧还是,方老板的酒实在太好,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好。太好的酒往往和太好的人一样,太难割舍了,现在我很难挑着说,还是从头说起。”
“你刚到……”小虫说完这三个字忽然停下,身不动眼不眨,像是正要说出什么机密却被人点了穴道或是中了见血封喉的暗器一样,方老板酒量虽也不差,但已经有些呆滞,毕竟已经不惑之年,不管怎么不服输已经喝了两大坛二十年陈的竹叶青,这酒坛比普通酒坛可大了不止两倍,一坛足有十五斤不止,所以方老板几乎已经听不清小虫在说什么了,只是看到小虫忽然不动他就眯着眼睛也盯着他不动,巴川也感觉很是莫名其妙。
然后小虫像是缓过神了一样又开始喝酒,继续和方老板推杯换盏,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不过这次喝的比较快,方老板感觉自己的舌头已经直了,直的像是一柄木勺,只能机械的把酒放进肚子里,不一会儿,他的眼睛也直了,他甚至已经看不清小虫的脸,所以喃喃道:“小虫你为什么要晃来晃去?”
“我没有,晃。”
“你晃了,你看……”说完方老板伸出手左右挥动,挥到第三下嘭的一声栽倒在地,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