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
剩茶已凉,人已散。
蒋六的船乘着北风顺而南行。
钟离行歌告别了金大少,还带走了两万两全国通兑的银票。
不拿的话,金大少就要生气的。
钟离行歌怎么忍心让金大少生气,毕竟他们是朋友。
有时候舍也是一种得,对于金大少来说,舍点银子,换来兄弟一笑,也是好的。
这么一来,钟离行歌都从心底里觉得颇为感动,尤其临走时双手紧握时,他确实是下了不少力气的,因为是走了心的。
虽然这事儿还没完,但能交到个朋友确实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从流风城出来时,兄长就说过,江湖险恶,谨慎小心,可很多时候想来,倒也没那么悲凉,可能是自己的运气一向都比较好。
钟离行歌离开时,金大少特意摆酒饯行,亲自到江头送别,让钟离行歌想起了不少前人送别的情景,二人杯酒江头,只等钟离行歌消失于视线金大少才惜别离去。
暮春三月,十五,谷雨,静夜。
小面馆,香喷喷的牛肉面,牛肉是切成方块的,炖的很烂,汤头很浓,面条是老板娘的手擀面,爽滑可口。
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喝着小店自酿的酒,虽有些辣口,但却很醇厚。
其中一个低声说道:“以前我经常来这吃面,尤其办完事晚上的时候,面量大,味道也好,一碗才十五个铜钱。”
另一人带着懒懒的笑容道:“那天金大少请我们去茶馆喝的福建红茶,还有几块精致的糕点,一共花了一百三十两银子。”
那人笑了,看着对面的男子道:“你知不知道,五两银子,就足够一个普通人家过一年非常舒服的日子了。”
“知道,也不知道,毕竟,我一年总要花很多银子,我也不会去数。”
“你的银子从哪来呢?”
“我总是能遇到几个好朋友。”
“像是金大少这样的朋友。”
“不错,没有这样的朋友,不仅喝不到好酒,吃不到好菜,更重要的是,好多事都办不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但偶尔也要交几个像你一样的穷朋友,不然,我拿着这么多钱,一个人花多没意思。”
那人笑了,笑的很疲惫,却又仿佛很轻松。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钟离行歌和巴川。
巴川的脸和身材还是易容时的样子,身体微微有些胖,一张脸,仍是那种看一眼便会立刻忘在脑后的平凡面孔。
二人在冰船离开后的第三天夜里,来到了这家小馆子。
深夜吃面的人并不多,所以老板已经陪着老板娘在屋子里炖着牛肉为第二天准备,面也要发好,每年除了过年那几天,几乎每一天都是这样的,睡的时间不敢太长,几乎也没有花钱的时候,虽然面卖的不少,可总是没什么钱,勉强能够过年做一身新衣服,除夕时买上几斤糖果糕点和不太新鲜的果蔬,虽然辛苦,但也很温馨,平凡而又重复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不起眼的一家小馆子,能够给像巴川这样的人冬夜里一点温暖、饥肠辘辘中一顿饱饭。
“当时有没有吓到你。”巴川的脸因为易容而面无表情,但眼神却流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
钟离行歌夹起一块牛肉放到嘴里道:“也倒是还好,只不过出了一身汗而已,京城这么冷,当时就暖和了。”
巴川端起碗喝了口汤,道:“什么时候发现是我。”
“上船的时候。”
“哦?”
“木雕不在了。”
“嗯,一个你的小跟班,本就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
“没有人受重伤。”
“那只不过是赶时间,换了暗水也会。”
“不会,暗水完全可以用更短的时间把他们都杀了,还有不少好处。”
“不会有人说话,不会有人提供任何线索。”
“而且,斜对面的南墙根儿蹲着一个乞丐。”
“乞丐哪里都有。”
“对,乞丐是哪里都有,但这个乞丐有一点点特别。”
“哪里特别。”
“一个要饭的,根本不去看周围有什么人经过。”
“也许是他比较害羞。”
“一个要饭的,对丢在面前的钱视而不见。”
“也许,他只是想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走。”
“如果一个要饭的这么害羞,为什么有那么凌厉的眼神,像是两道利剑,我用后脑勺都能感觉到,那不是一个乞丐,那应该是丐帮帮主才该有的眼光。”
“可能你恰巧遇上了丐帮帮主。”
“那我的运气还真是好得很,可是,你觉得丐帮帮主需要自己亲自出去要饭吗?”
巴川眨了眨眼道:“也许他心血来潮,或者他喜欢要饭。”
“一个喜欢要饭的人,却害羞的很,还对眼前的钱视而不见,你觉得这种人像什么?”
“像什么?”
“像一个爱钱的青楼女子接客时却不敢脱男人的裤子。”
巴川笑了。
“青楼女子有没有不爱钱的?”
“有,但应该不多。”
“就算有不爱钱的青楼女子,但有没有当了青楼女子还那么害羞的。”
“除非她刚入行。”
“你这句话一听便是从来没去过。”
巴川又笑了。
“越是刚入行的,反而越要表现的很放荡,很大胆。”
“看来你倒是很了解。”
“只有放荡大胆的姑娘才会引起男人的喜欢,男人喜欢才会回头,只有回头才能赚到钱。”
“不错,那有经验的姑娘是什么样的?”
“有经验的更放荡,更大胆,但她们知道,最能吸引男人的不是大胆和放荡,而是欲擒故纵,故意遮掩,犹抱琵琶半遮面,男人越想看的,越不能给轻易看到,男人想碰的,越不能轻易碰到。”
“不错,不错,你说的太对了。”
“所以,乞丐既然不是乞丐,那就是别人了,既然能认出我发出如此凌厉的眼光,却又毫无敌意,甚至微微露出笑意,那么,恐怕即使我不认识,也该是你的人。”
“你在京城待过那么久,也可能是你的熟人。”
“前一句你说的不假,但我可以保证,京城里没一个人认识我,或者说,没人认识我的脸和我的声音。”
巴川看了看眼前的钟离行歌,确实很难辨认。
“强将手下无弱兵,武云派来帮我的人果然也是人中龙凤,此时,我不得不赞叹,尤其是你转过身发给那乞丐的小石子,他当时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如果那是暗器,他已经死了。”
“他不过是没想到我会认得出他来。”
“因为他知道你确实不认识他。”
“可能是我的嗅觉要好一点。”
“离得那么远都能闻得出那是我的人?”
“毕竟,这么重要的事情,稍有差池,后果我们都清楚,你也不想让我真的担心,一定会想办法通知我。”
巴川喝下最后一口汤,道:“如果你来六扇门,也许,就很难有人从你手里逃得掉了。”
钟离行歌用筷子正夹着卤蛋往嘴里送,道:“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些坏人来衬托好人,有些坏人来平衡这个世界,如果把狼杀完了,羊就会太多的,羊太多就会变懒,变懒了的羊肉会越来越难吃的。”
巴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然后钟离行歌满足的拍拍肚皮道:“如果我来当坏人,你们一定会感到很有趣的。”
巴川不禁哑然失笑,道:“如果那样的话,光是你一个,我们所有人都要头大如斗。”
钟离行歌道:“但,能让你的头比斗还要大的人现在却已经发现不少。”
巴川道:“就算是现在有能让我的头比房子还大的人也只能以后再说了。”
“明珠呢?小心夜长梦多,最好赶紧解决。”
“嗯,当然,已经在李家了。”
“噢?”
“我恰好有一个水性极好的兄弟在河里。”
“难道那条河正好……”
“不错,恰好流经李家的后院,只不过臭了点。”
“哈哈哈,难不成是茅房?”
巴川道:“所以我准备事后要好好请他喝顿酒。”
“然后呢?”
“后院住着看门的王老爹。”
“这位王老爹看来很不寻常。”
“当然不寻常,王老爹被点了一下就睡着了,而且三天内都醒不来,为了避免后院有生人,我让木老爹先给王老爹顶几天班,等李二公子后天从宫里出来后再换回来。”
“宫里?”
“莫忘了他有个妹子是六院贵妃。”
“就算是妹妹,恐怕也不能随便进宫见面的吧?”
“当然,可今天是他这个宝贝妹妹的生日,何况,这位李二公子还给李总管私下娶了两房貌美如花的小妾。”
钟离行歌听了愣了一下。
巴川笑道:“李总管就是当今圣上身边最红的总管。”
“可据我所知,他们是……”
“不错。”
“那怎么能娶小妾?”
“那怎么不能娶小妾?”
钟离行歌又愣了一下,道:“妙啊,所以李二公子和李总管是好朋友。”
“所以李二公子想陪妹妹小住两三日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不过,你能确定,你的这几个兄弟真的可靠?”
“绝对可靠,如果他们出了问题,那我就该去跳进粪坑里把自己淹死。”
钟离行歌点点头道:“现在,我们唯一想做的,就是照顾好木老爹和那颗珠子了。”
“嗯,所以今天找你来,是因为我还有点不放心。”
“噢?”
“还不太肯定,但,我担心会有点麻烦。”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李家,何苦非要等这位李二公子,反正都是李家的人,谁拿到不都一样。”
巴川摇了摇头道:“据我所知,李家老太爷高龄八十九,重病缠身,早已不管家事,家中产业分别交给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打理,女儿却已经嫁给了一位朝廷大臣,大儿子是个大孝子,但却整天花天酒地不务正业,对家中之事除了父母其他都漠不关心,家里产业基本上是由得老二和老三打理,但这兄弟俩个关系并不好,都想独霸家业所以明争暗斗,只是因为李老太爷仍然在世,兄弟二人不便翻脸分家,虽仍处一个院落,却是自扫门前雪,谁都不管谁,甚至恨不得谁倒霉,所以,如果交给老大,我并不放心。”
“明白了,那我们还坐在这干什么。”钟离行歌懒洋洋的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巴川低下头沉思片刻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这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让我很不安,可能是我们遗漏了什么细节,一个很容易忽略但却很重要的细节,但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所以,这几天你最好找个好地方藏起来,别让任何人注意到你,包括我在内。”
“你是想,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可以当一只奇兵起到些出人意料的作用。”
巴川点点头。
钟离行歌道:“我有个很特别的小兄弟……”
巴川接口笑道:“你们家的人有不特别的吗?”
钟离行歌笑着道:“至少在我眼里,特别的不太多,我这个小兄弟才刚刚十五岁,他叫钟离眠琴,我一直以来,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还有自己的判断,对于所谓的通天感应或者特别的预感都不相信,但我这位兄弟让我开始相信,也许真的存在一些我们常人无法探知和理解的力量,他从十二岁开始,总是能够莫名其妙的预测或感应到一些事情的发生,小到她母亲做饭会切手指,大到钟离家外出的人谁会遭遇不测,开始时没有人相信和理会,但被说中几次后,我们不得不相信。”
巴川道:“你是说,他能够预测到所有事情的发生?”
钟离行歌道:“不是所有,他说他也不清楚什么时候会预测到什么事情,只是会在不经意间,心里会出现所要发生的事情,他不能够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他只知道,会发生,但不一定是什么事情,好的,坏的,都不确定。”
巴川道:“即便如此,恐怕也是绝无仅有,最起码江湖之中我并未听说过有此异人。”
钟离行歌道:“所以,我也会相信,有些人在某些时候也会涌现一些预感,可能很微弱,但是,也许那就会发生。”
巴川道:“但在这件事上,我还是希望,只是我的疑神疑鬼。”
钟离行歌道:“我反倒是觉得,该来的迟早都会来,既然终究要来,必然是有其要发生的理由,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阴阳变幻,神鬼莫测,尽人事听天命,也许发生点什么,反而会有些意外的收获。”说完钟离行歌又露出那懒懒的笑容,还带着几丝傲气和调皮。
巴川此刻更加觉得钟离行歌是个很难琢磨的人,也许论武功,如他所说,不是钟鸿的对手,但是若二人对敌,谁能笑到最后,恐怕难以定论。
巴川留下几块碎银子,二人便匆匆离去,只需一天,李二公子回来,这件事,也许就能结束了,可是,巴川在拿到明珠之后,就在想一件事,如果明珠追回,李家当然高兴,但因为此事而解散的太平镖局,李家又如何交待?
有钱有势,是不是就可以为所欲为,置他人而不顾?那么自己拼了性命做的事情,意义何在呢?自己更像是一个为虎作伥的爪牙,在不知不觉中,他感觉自己已经逐渐背离了当初做捕快的初衷,这,是不是应了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