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外便是碧水清波,唯一的入口便在楼下,而夏南和三个伙计都在二楼,但是他们都没有看到这两个人是何时出现在露台上的。
等到他们看到的时候,这两人已经坐下了。
两个人,都穿着一身黑色锦服,一人面容俊朗,器宇轩昂,顾盼间散发着夺人的气势,腰侧悬着一柄剑,一柄长约四尺的剑,黑色的剑鞘上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缀着七颗宝石。
另一人则很冷,很静,看起来还有些落拓,他的脸有些苍白,只是眼睛很亮,亮的好像有月光倾泻在了他的眼里,他的腰侧是一把刀,一把刀身细长略带弧度的长刀。
无论是谁看到他俩的样子都应该明白,让他们站起来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没有人赶他们走。
其中一人道:“深夜叨扰,深感歉意。”
谁都没有看出来他有丝毫的歉意,反而觉得好像来叨扰是给足了这家酒楼面子。
可是却又丝毫不觉得他的语气令人厌恶,他好像是天生发号施令的那种人,不论是谁,都只能听着。
然后又道:“十壶酒,一条鱼,一盘虾仁,一份鸭煲。”
他的话很简洁,说完抬起手臂随意挥去。
一个伙计眼前一花,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便已经到了自己的手里。
一锭二十两的金子。
同样简洁直接,伙计既说不出现在已经不做饭了,也说不出现在没有活鱼和活鸭,他呆了呆,看向酒楼的老板夏南。
夏南从始至终都露着一丝微笑,静静的站着,她通常都是这样的,仿佛不论谁来,什么时候来,都不觉得惊讶,她点了点头,便走入了厨房。
聪明的人都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或者,不要说什么,不去做什么。
能在杭州城开这样一家酒楼的老板一定不笨。
所以伙计打了酒,如往常一样,笑容可掬、彬彬有礼的将酒拿了上来摆在旁边,不到半个时辰,一盘热气腾腾的醋鱼,一份香气四溢的笋干鸭煲和龙井虾仁已经端了上来。
夏南亲自端了上来。
从始至终,他们再没有说话,而且,这两个人也没有看夏南一眼。
没有人来到荷香楼不看夏南的,即使一眼,都不会不看。
可是夏南在这两个人的眼里,就好像不存在一般,他们仅仅是来付钱,喝酒,吃饭,其他,一概不感兴趣。
醋鱼已经凉了,鸭煲和虾仁的热气也已经逐渐淡了。
但酒壶都空了。
“十壶酒。”
一炷香后,这是夏南和伙计们在这二人进来后听到的第三句话。
三道菜,做的极好,可是他们却连一口都没有吃,连夏南都不明白,他们点菜是为了什么。
来荷香楼光喝酒不吃菜的人并不少,有些人本就只喝酒不吃饭的,或者说,喝酒的时候,从不吃东西。
可是点了菜却只喝酒的,并不多。
毕竟,酒香虽浓,菜香更浓。
很少有人能忍得住不尝尝这位大厨的手艺的。
江湖之中,古怪之人,性情中人,本就很多。
夏南和其他伙计们,只能这么去想。
待到第二十八壶酒喝完时,两个人停了下来,一人道:“还剩一壶。”
另一人也道:“还剩一壶。”
那位器宇不凡的剑客缓缓站起身,望着楼外一湖碧水,忽道:“你确定不走。”
另一人道:“她未来,我怎能走。”
“你不怕死。”
另一人笑了,好像听到了什么特别可笑的事情,但却笑的异常冷酷,道:“我父亲常常喜欢说一句话。”
“什么话。”
“生有何欢,死又何惧。”
“可我不想你陪我死。”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死的。”
“你应该知道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也是个人。”
“我已败在她手下两次,这次是最后一次。”
“我知道。”
“我每次出手,两招之内,便落败。”
“我知道。”
“但我从未和别人提起。”
“你告诉了我。”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不希望我来。”
“但你还是来了。”
“因为我很穷,”说完他嘲笑似的笑了笑,“我的酒量却又偏偏很不错,我喝不起这里的酒,你死了,没人请得起我。”
那剑客,淡淡的笑了,他心里忽然有些暖,那月光,原来并没有那么清冷。
这对话并没有很快,像是任何两个朋友坐在一起谈着旧日的回忆般。
夏南听得很清楚,几个伙计也听的很清楚。
夏南忽然有些惊异,她看着那把剑,看着这个黑色的背影,差一点叫出声!
看着那把缀着七颗宝石的剑,她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荷香楼吃饭的人却大多都是江湖人,如果说没见过眼前这名剑客的人是很多,可是不认识这把剑的人,并不多。
即使是瞎子,也知道这把剑。
“天回北斗挂西楼。”这是一句诗,是一招剑式,是一个人,一把剑,一个传说。
昔年魔教余孽十八群魔于雁荡山作乱,连续诛杀江南七星塘一百三十七人、淮南鹰爪门上下八十八人、武夷日月剑五十七人、及闽西双刀、姑苏花家老三和老五。
十八魔人联手几乎无人匹敌,江南等名门正派及富家大豪无不惊心胆战,紧急向各大门派发出救急,就在十八魔人到达普陀寺血腥残杀众僧时,一个黑衣少年出现在寺中。
身若流星赶月,剑招清奇迅捷,顷刻间便连伤七八魔人,然后十几人围攻少年,只见这少年身若游龙冲天而起,随即奇迹般盘旋而下,这少年倒悬空中,一把剑银光四起,如同一片星空出现在众魔人头顶,只见银光灿烂,飞霜流溢,未及看清,这十八魔人便在一招之间被除去了十三人,另外五人当时便呆立在地,他们只看到了一片银光,隐隐仿若有一道北斗七星的轨迹倏然出现,又了无踪影,这道轨迹之后,便只剩下他们五人,而且是不完整的五人。
两个人握着兵器的手已经落入了别处,两个人的前胸各自一道深及见骨的伤口正汩汩流着鲜血,另一人的脑袋上方齐齐被削去了一层头皮。
而他们除了那乍起的银光和北斗七星的轨迹,明明什么都没看到,快的无法形容,奇的难以描述。
那十三人有的支离破碎有的一招毙命,但还未结束,银光之后,那少年剑尖点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剑吟,身体扶摇直上,仿若以气驭剑,刹那间便已经到了那五人的眼前,少年却已收剑。
他只低声说了一句:收剑式寂灭。
剑回剑鞘,如龙归深渊,剑鞘上的七颗宝石闪耀着夺目的光辉。
有三人的身体便瘫软了下去。
只剩下两个人眼神空洞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招,更没见过这样的武功和身法,这已经堪比神迹一般。
那少年看着眼前的两人,一人已成独臂,另一人头发凌乱,汩汩鲜血流到还未及削去的头发然后滴答落地,他伸手如闪电般在二人的身上划过。
独臂之人的伤口不再流血。
但这二人的武功已被他废了。
然后他说了第二句话:“我不杀你们,走吧。”
普陀血战后,这少年一战成名,蜚声江湖,普陀主持亲送雅号“七星剑客”。
从此后,这把剑和他的人简夜悬,便成为了江湖中最为传奇的剑客。
尤其他的那一剑星光起,血溅十三魔的绝技天回北斗挂西楼,更是屡屡为人所称道,那几乎是被誉为武林中剑法中的第一绝技。
简夜悬并不是个追名逐利的人,若不是十八群魔诛杀江湖同道其罪难恕,而且那普陀主持还是他师父的故交,他是万不会出现的。
他并不愿染指江湖,他的师父是个隐居世外的老人,早已不再现世,所以他年纪虽小,却也淡泊名利。
然而在江湖中,一朝成名,却未必是件好事。
当他听到有人称他为“剑神”甚至是江湖第一剑客之时,他便已经知道,麻烦就要来了。
渴望成名的人太多了,想要走捷径的人更不少,谁都知道,若要成名,便只要打败已经有名气的人便可以更加出名,这道理本就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
江湖中,练剑的人,想要打败他,用其他兵器的人,也想要打败他。
“江湖第一剑客”的名号太盛大,盛大的足够让任何一名剑客和想要成名的人都嫉妒不已、甚至铤而走险。
而能打败“江湖第一剑客”,是任何一个希望在江湖出头的人都梦寐以求的心愿。
但很多人往往容易忘掉一件事:在江湖中,败就是死。
所以几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剑客便死在了他的剑下。
接着还有很多人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他并不想杀人。
可是有些人,如果没有胜,只能去死。
简夜悬并不愿意杀人,可是他太清楚了,他的仁慈对于敢向他挑战的人无疑是种侮辱,所以,死在他剑下的人,并不觉得遗憾。
但他觉得厌恶,甚至是恶心。
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往。
他只能躲,但一入江湖,从此江湖,他又怎能全部躲得开。
他回去找他的师父,他的师父闭关没有见他。
从此都没有见他,只是在山门写了七个字:天回北斗挂西楼。
这是这套剑法的最后一招绝技,也是最为可怕的一招。
他在山门前坐了五天。
磕了三个响头后,他又回到了江湖,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所以再入江湖,反而如一滴水流入了大海一般。
所有人都知道七星剑客简夜悬就在江湖之中,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在接下来的几年中都没有人再遇到过他,也没有人再看到过那把北斗七星剑。
而在此刻,夏南看着那把剑,她不禁细细看向这个身影。
这个曾经以“天回北斗挂西楼”绝技,一剑诛群魔,血溅普陀寺的传奇剑客“简夜悬”竟然就出现在了她的荷香楼,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抛去那些世俗的身份,她,毕竟还是个少女。
有哪个少女,不喜欢英雄呢。
尤其,还是被冠以“剑神”称号的人,哪怕他说自己败给了别人,可那种气势,那种连她自己都难以拒绝的气势,仍然如剑气般凌人。
那刀客,冷冷的看了一眼酒杯,便趴在了桌子上。
夏南笑了。
一般人都是这样在喝过荷香酒后不知不觉的便醉了。
“你醉了。”
“是啊,我醉了。”
“醉了,也是去死的好时候。”一个悦耳清脆的声音在从一片湖水上传来,这声音温柔如水,倘若这世上真的有天籁之音,这样的声音便应该是了。
“来了。”
醉了的人依然趴在桌子上,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