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随风,月光泛黄,小舟在湖水间推波而过,荷花仿若有知,让开了一条月光铺洒的水道。
“你来了。”
“我说过我今夜要来的。”一个女子,一袭白色长裙,玉立舟头,发若垂瀑,眉若远山,五官精致的像是被最好的匠人雕琢过一般,难以挑出任何的瑕疵,却偏偏像是被顽童碰乱了位置,虽然明眸皓齿,但两个眼睛却有点一高一低,鼻子和红唇都好看,却不在一条直线,偏了位置一左一右。这样的脸,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时有多错愕。
一如两招便被打败时那样错愕。
“一年了,如果你今天又败了,我会把这柄七星剑折成一柄塞外弯刀,然后扔到茅房里。”这女子说完咯咯的笑了起来。
她的声音如珠玉落盘,灵动清脆,又如清泉潺潺,即使她说出这样不堪的话,都无法让人觉得讨厌。
“你为什么如此讨厌这柄剑。”
“我不讨厌这柄剑,没有这柄剑,就没有我,我只不过是讨厌拥有这柄剑的人。”她的双眼仿若深情的看向他。
他没有再问,也许他早已知道答案。
她仍旧是笑意吟吟道:“你的剑在不在。”
他也笑道:“剑在。”
她似乎很满意,未见她做了什么动作,身体竟然飘了起来,竟然就这么飘在了二楼的露台之上,她就像是一个第一次来串门的邻居一般,好奇的打量着这间酒楼,随后看向夏南,眨了眨眼道:“好标致的姑娘,如果我有她这么漂亮,我宁愿不杀人。”
夏南刚才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此刻她飘然而来,终于也看到了这位能把天下第一剑客两招之内击败的奇女子,她也好奇的打量起来。
不得不说,夏南的几个伙计都被调教的很好,即使看到这样一张脸,他们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表情稍显惊讶之后便低下了头。
而夏南,却依旧看向她,这眼神很温柔,很大胆,却没有丝毫的侮辱和不屑,她一向都是个有欣赏力的女人。
所以她灿然一笑道:“你也很美,你的绰约风姿,是我见过的最美的。”
夏南说完这句话,不仅她笑了,连七星剑客都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这是他进来第一次看她,虽然只看了她一眼。
她假装不在意。
可她一下子很满足。
白衣女子转而看向七星剑,她好像第一次看到这把剑似的,那眼神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第一次看到胭脂水粉一样,好奇中带着一点爱怜。
她忽然道:“拔你的剑。”
这时,夏南忽然道:“能不能不要在这里打。”
白衣女子道:“放心,很快的,我保证,不会损坏你任何一样东西。”
她说完这句话,从袖中落下一件兵器握在了手里。
这是一件不知道算不算兵器的东西,长约三尺,通体碧绿,却不是剑,不是刀,不是钩,更像是一根刺,但分明这根刺的背脊却有着很锋利的锋刃,而这锋刃,只在中间占据着一尺左右的长度,也就是说,这根刺的其余三面打在身上也未必能伤人,而最前端的刺并不是尖锐的,却是凸的。
也就这一刻,她一下子像是变了个人,从一个温柔的女子倏然间变成了一个冷峻可怕的杀手,一个气势凌人、杀气澎湃的绝顶高手!
然后,夏南在他的眼里恍若看到了恐惧和无奈。
她忽然失望了,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落了,崩塌了。
她的心里有个声音道:你已经输了。
与此同时,白衣女子说道:“你已经输了。”
可是他的剑分明还没有拔出来。
这把曾经名动江湖的北斗七星剑,还没有拔出来,只有那七颗宝石,在闪动着光辉,隐隐像是在嘲笑,像是在讽刺。
“天下第一剑客,还真是可笑呢。”白衣女子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只不过冷的像是快结冰的水泼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他的剑还是拔出来了,他知道会输,可还是要拔剑。
明知道会输,又何必要拔剑呢。
他忽然笑了,笑的很淡,很有意味,然后看了看她,手中的剑泛着银光,一如曾经。
他的身影一动,剑光将整个露台都映的光华灿烂!他的身体如同一道影子,他的剑却如同千万个影子,像是半天的星华落向对方,然后又是一瞬,白衣女子仿若不动,却只是在那星华马上将要吞没她的时候,随手挥出手中的兵器,然后便是一串兵器交锋的声音,刺耳,又惨烈。
紧接着是“当”的一声,一屋子的星华已经消散,剑影都回归到了剑身,他的剑卡在了那件兵器中间的锋刃上再难移动分毫。
白衣女子好像很失望,道:“这是第三次了。”
“是第三次了。”
“我还没有见到那一招。”
他沉默。
“我没有见到那一招,可是我只能杀你了。”
他依旧沉默。
白衣女子手中一抖,这七星剑便唴的一声飞了出去,她右臂一挥,长袖流云般轻轻一卷,这柄剑轻轻的落在了身旁,像是一个落寞的浪子,呆呆的躺在寒冬的长街上。
他的手开始滴血。
他明明握得很紧。
一名剑客,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剑丢掉的,丢掉了剑的剑客,就像是失去了羽翼的飞鸟,所以他此刻不是一名剑客,只是一个普通人。
白衣女子轻叹了口气。
叹息的像是比他更加难受。
“我只能杀了你,不仅要杀你,还得杀掉两个你。”
“我明白。”
“明白就好。”
白衣女子将七星剑缓缓拿起,她用手指在剑身轻轻弹了一下,一声悠长的龙吟声在众人耳边回响,仿若悲鸣,仿若叹息。
难道一把剑,还会有生命?
白衣女子也轻轻叹了口气,爱怜的看着这把剑,轻道:“是一把极好的剑。”
他也道:“确实是一把好剑。”
“可你不配用他,或者说,你辜负了他。”
他不语。
然后只见白衣女子的气势一瞬间又变得凌厉,七星剑的剑身缓缓纵向弯曲,因为白衣女子竟是捏着剑尖从剑脊锋刃处开始发力,她真的要将这把剑折成一把弯刀……
这把剑是名家锻造,不论是锋利度、硬度和柔韧度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征战无数,剑身仍没有留下一丝划痕,而在此刻,这把剑仿佛发出了低微的哀鸣,这把剑正缓缓变弯,夏南作为外人心里都觉得可惜,可是她看到,两个男人,却都无动于衷。
夏南道:“无论你是怎样的剑客,没有人能永远无敌天下,可是,你是一名剑客,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的伙伴被折磨致死竟无动于衷,你还是个男人吗?”
身边的伙计都无比惊讶的看着夏南,并不是夏南作为一个弱女子敢向当世最可怕的剑客说出这样的话,而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夏南如此动情。
她的眼眶里竟有一丝泪光,她只是莫名的很悲伤,有些东西,好像真的崩塌了,破碎了。
白衣女子也停了下来,她的手缓缓放开,这把七星剑竟然像是一个倔强少年般,剑身竟又恢复到了原状,但剑脊处却已经隐隐有几道宛若裂痕般的痕迹。
白衣女子盯着他。
夏南的话何尝不是她想说的,因为她甚至几度都不愿相信,这个人就这样败在了自己的手下。
她从小练功,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练功而生的,不论严寒酷暑,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她都在练,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只知道,如果自己稍有一丝松懈便会遭到父亲极为严厉的训斥甚至是鞭打,她甚至曾经想要去死,她实在厌倦了练功这件事,她的前半生,甚至说她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吗?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所付出的,她常常已经觉得超越了自己的极限,而这所有,仅仅是为了打败一个人。
直至有一天,她只用一招,她的父亲便败在了她的手上。
她的父亲像是完成了一件人生的大事,颓然坐下,双眼无神,却闪动着喜悦,他喃喃道:“到时候了,你去吧。”
她也做好了被一击毙命的准备,她从他的父亲口中听过太多次,七星剑客简夜悬还有那一招“天回北斗挂西楼”有多么华美和可怕,甚至每次提起这几个字,她的父亲仍会双目充血带着茫然和恐怖,身体微微的颤抖……
然而,当她两年前终于找到了简夜悬时,竟然只用了两招,她的碧玉分水刺已经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她当时甚至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但,分明眼前的人就是简夜悬,世上只有一个简夜悬!
她甚至将那位现在已经是普陀寺主持也就是曾经的普陀寺大弟子打断了双腿然后生生拖了过来,让他辨认,昔年魔人踏上普陀寺时,他十六岁,他当然见过简夜悬!
事实便是这样。
简夜悬败了,败在了她的手上。
她本以为会狂喜,会流泪,她作为一个女儿身,如此艰难的熬过了二十年,竟然就这样完成了她父亲刻在她骨子里的使命,来的猝不及防,快的恍若迷梦。
她告诉了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不相信,他让她将当时的剑招重新演绎一遍。
她的父亲,也点头承认,那确实是简夜悬的剑法,可他说,但都不是那一招,不是那招“天回北斗挂西楼”!
如果没有打败那一招,仍旧不是胜。
所以她再约简夜悬,一年后再次比剑,简夜悬并不愿答应,可是她说,如果不答应,便杀掉普陀寺上下两百八十八名僧众。
第二次比剑,仍然是两招。
仿佛重现了一年前的场景。
他又败了,她也还是没看到那招天回北斗挂西楼。
然后,第三次,也就是今天,她甚至已经绝望了,作为一个胜利者,却如此绝望。她不是没想过,简夜悬生平孤寂,独来独往,但却并不是个冷峻孤绝的人,甚至还颇为重情重义,但却向来淡泊名利,极少涉足江湖,甚至在昔年普陀血战后再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所以,他只是不愿意难为她。
可是昔年找他比剑的人很多。
都死在了他的剑下,没有一个例外。
所以她反而比一个落败者更加难受,她甚至不愿相信,就是这把七星剑,就是眼前这个人,用被自己两招便落败的剑法,创造了流传于江湖的“一剑星光起,血溅十三魔”的传说。
所以,她不仅要杀掉他,还要毁掉这柄剑,她的青春年华,她的二十年,还有她父亲那每次提起当年便颤抖的几乎陷入癫狂的情形,都让她太恨了,恨的哭不出,笑不出,恨的无话可说。
而眼前这个人,竟然就是简夜悬。
她本是要毁掉这把剑的。
夏南已经低下了头转过身,她本就是个处身事外的人。
他轻轻叹了口气。
白衣女子抬起头,眼神中露出一丝寒光,她将七星剑随手一挥,然后只听“噗通”一声,这把名动江湖十余载的绝世名剑,便落入了这西子湖畔之中,荡起了一湖琉璃,一片碎波,然后归于平静。
白衣女子再次拿起她的碧玉分水刺,身形一晃,分水刺倒拿在她的手上,锋刃已经划过他的脖颈,迅如流星。
但她觉得很怪,她当然杀过人,甚至杀过不少,毕竟要打听到简夜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谁都会愿意把一个曾经挽救过江湖同道的剑客的消息透露给一个要杀掉他的人,即使没有人相信她能杀得了简夜悬。
所以她知道她这把怪异的兵器划过一个人的脖颈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身形一动,翩若惊鸿,已经飘然落回,她看到了他一脸茫然,还有几个伙计脸上难以相信的神色,连夏南也好奇的看着什么。
那个落拓的男人,一脸的醉意、和疲倦,露着一丝沧桑的微笑,看着被月光覆盖的湖面,好似一切如常。
然后她看到了,为什么她一击而出却没有伤到简夜悬半分,原来他不知何时向右侧移动了半步的距离,这半步的距离本来是以他绝不可能移出的距离,他们已经交手三次,她当然了解。
她眼光越过他,看向那个本来醉倒在桌上的一脸沧桑、此刻双眼却亮的如月光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