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刀不知何时已经放在了桌上,一把同样沧桑的刀鞘,鞘身斑驳,满是污痕,刀柄也旧了,旧的像是用久了的菜刀的刀柄,泛着一点油光,只不过是一把很普通的刀,一把随便找个店花二两银子就买得到的刀。
他们都看向他,他也知道,自己正在被所有人看着。
他回过头,轻声道:“我刚才好像听到什么东西掉进了湖里。”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一个垂死的人在呻吟。
“是我的七星剑。”
“噢,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明明只是睡了一小会儿。”
“可能他注定和我无缘。”
落拓刀客笑了笑,像是这笑已经费了他很大的力气。
“也好,这种事,本就强求不来的。”
白衣女子道:“你救了他。”
他沉默。
白衣女子又道:“你要替他死。”
他道:“我还没那么想去死。”
白衣女子道:“那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我没有,我只不过是恰巧来了,而且更巧的是,他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难道没有死了的。”
“当然有,只不过,”他顿了顿抬起头道,“没有在我面前被人杀死的。”
白衣女子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她轻声道:“那你今天就能遇到了。”
声音还未停歇,她的人已经如同一道白练,再次划过了二人的身侧,夏南只觉眼前一花,听到“叮”“叮”两声之后,白衣女子喘着粗气顿住了身形,简夜悬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看着这名落拓的刀客。
他从始至终都坐在那里,并未移动分毫,只不过桌上只剩下刀鞘,刀在他的手上,果然是一把带有一点弧度的刀,刀身很光洁,但并不华丽,和任何一把普通的刀都别无二致。
白衣女子的右手在微微颤抖,她看向简夜悬:“他是谁。”
刀客替他答道:“是他的朋友,一个他曾经救过的朋友。”
而简夜悬此刻却也一脸的惊讶,他好像第一次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一样。
白衣女子道:“你的名字。”
刀客淡淡道:“一名江湖浪子罢了。”
简夜悬道:“我和你相识五年,并不知道你有这么高的武功。”
刀客自嘲式的笑道:“巧合罢了。”
白衣女子眼神一凛,手中碧玉分水刺倏然刺来,这一招,便是击败简夜悬的那一招,简夜悬看到时眼神中已经露出了恐惧。
只不过又是一闪,“叮”的一声,分水刺如被强弓射出的箭一般带着凌厉的破风声刺入了湖水里,没有“噗通”的落水声,只是发出游鱼在水中游过般短暂而悠然的水声,甚至只在水里荡起几圈波纹便没了踪迹。
时间仿佛静止了,他的刀已经放在了桌上。
不仅白衣女子心中翻腾着震惊和不解,连简夜悬也仿佛被这一招所震撼,而夏南看的很清楚,她看到他将刀拿起来,然后顺势挥出,击在白衣女子的碧玉分水刺上面的锋刃卡槽处,然后便没有了。
她看的很清楚,虽然那很快,但却又像是很慢,因为太简单了,简单的甚至她觉得,如果将那把刀给她,也能这样挥出,所以她觉得更加不可思议,同时她也隐隐明白,虽然简单,可是出手的时机、击出的位置,绝对都已经妙到峰巅。
白衣女子的虎口处流下了鲜血,一滴滴的滴在了地上,她整个手臂已经没有了知觉,甚至连半边身子都无法挪动,她强忍着疼痛,看向简夜悬,而他正看着桌上的那柄刀若有所思道:“五年前,我在枫翠谷闭关练剑。”
刀客点点头道:“不错。”
“你那时从山崖跌下,前胸被山石划开一道伤口,右腿有三道血痕。”
“阴天时,至今还会隐隐作痛。”
“你给了我一本剑谱作为答谢。”
“因为我是个练刀的。”
“我那时还不知道那是千星剑谱,只觉得剑法极为精妙,尤其最后一招,可谓神迹。”
“那确实是神迹一般的剑法。”
“但你告诉我,这本剑谱如果要练,就必须背负一个名声,你那时说的很像一个负担,我以为会是什么令世人厌恶的负担,可当你说出口时,我才知道,那是任何一个剑客都为之向往的名声。”
“你接受了。”
“是的,我欣然接受,简直就像是天上掉下了一件最大的喜事。”
“你很有天资。”
“我也一度这样以为,甚至我也以为,我真的可以背负这个名声。”
“你本来做的就很好。”
“所以我也相信了你说的话。”
“那本剑谱确实是他的,他也确实已经死了,但他不放心。”
“因为魔人的余孽并未全都消灭,仍有不少人隐于暗处蠢蠢欲动,但这个名声,就像是某个封印一般,让他们不敢露头。”
说到这时,白衣女子像是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脸的黯淡,插口道:“与其说是封印,不如说那是一个承诺,只要简夜悬还活着,魔教众人,都决不可再入江湖,否则将受到九天十地诸神群魔的诅咒和惩罚,历经血牢暗渊化为飞灰。”
简夜悬睁大了双眼看向她,道:“你……你怎么……”
白衣女子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刀客道:“你是谁。”
刀客道:“我就是我,只不过恰巧碰到了将死的那个人,从他手里接过了剑谱和他的嘱托。”
简夜悬忽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和他身材和长相都极为相似。”
白衣女子长长吁了口气道:“那你是谁。”
简夜悬苦笑道:“我是谁,我本以为我可以是简夜悬,现在看来,从看到那个剑谱时,我已经踏进了一个回不去的深渊,我谁都不是,只是个想要在江湖成名的小人物。”
夏南至此也豁然明朗,这个拿着七星剑的人,竟然是冒充的七星剑客简夜悬!
白衣女子眼神如刀看着他道:“可是那个小秃驴当时说你就是简夜悬。”
他笑了笑,在脸上捏了捏道:“这张脸也许是真的简夜悬的脸,但我只是个替身,我是个不出名的小人物。”
刀客忽然道:“那确实是简夜悬的脸,你也并不是个不出名的小人物。”
他苦笑。
白衣女子看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道:“你以前也是练剑的。”
他默然。
“枫翠谷紧邻雪窦山,那里曾有一个西峰山庄,庄主苏千山是江南有名的剑术名家,但之后忽然失踪,无人得知下落,西峰山庄也在两年内消失无踪,苏家的人四下散落再无踪迹,江南之地,也只有苏家的旧交才会偶然提起。”
他苦笑,默然。
白衣女子道:“你也确实付出了很多,但值得吗?。”
他道:“如果没有你的出现,一切都是值得的。”
白衣女子也笑了,道:“怪不得之后,传言江湖闻名的七星剑客简夜悬竟然娶了江湖美人樊书雪为妻,隐于江南,避世少出,结交隐世名人偶有传闻,皆传为江湖佳话为人所津津乐道,可父亲在世时,却告诉我,那简夜悬虽然剑术高绝,为人却冷峻孤僻,据说普陀寺主持乃是其师父的旧交,所以才出手相救,但之前死了那么多人都未曾出现,足见此人不愿染指江湖,普陀一役后虽未隐世仍在江湖,却极少有消息透露,为何一年后却在江湖屡有传闻,原来……”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既然他不是简夜悬,无论如何,于她而言,都已无关重要,她也并不是个喜欢滥杀无辜的人,也不愿无端伤害他人。
苏千山道:“曾经,我以为,我真的可以替代他。”
白衣女子道:“他的剑法确实高妙,我也知道在我之前,很多人与你对敌皆都落败,但我好奇的是,为什么,那一招,你始终不愿使出?”
苏千山一脸的晦暗道:“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叹了口气,颓然坐下,像是一棵枯萎的草,道:“能学到千星剑法,很多人都已经不是我的对手,甚至面对很多我曾经无法对敌的人都轻松制胜,可唯有那一招,唯有那一招天回北斗挂西楼,我学不会。”
白衣女子一脸讶异道:“学不会?难道剑谱是残缺的?”
苏千山摇了摇头道:“是完整的,剑招和心法都写的很清楚,可是我始终学不会,无法使出那一招,那就像是,让人在水中喘气一样。”
白衣女子也瞬间明了,鱼在水中呼吸,因为有鱼鳃,可是知道又能怎样,人终究是做不到的。
她转向那名刀客道:“那你,或者说简夜悬,又是何其残忍,他很有可能,被我杀掉。”
刀客倒了一杯酒,没有喝,只是默然,他没有说话,没有解释。
夏南却忽然说道:“你说的不错,很残忍,但我想,他也很痛苦,很不甘心,只有他在,魔教的余孽才不会祸害苍生,滥杀无辜,那个承诺,只有他活着才能被遵守,他的用心,又何尝不让人心疼。”
她忽然之间,心里有什么暖了起来。
刀客嘴角微微上扬了一点点,然后他喝下了一杯酒。
夏南看着那白衣女子道:“你,原来就是当年魔教活下来的两个人中的一个人的女儿?”
白衣女子一脸寒霜道:“不是一个人,我是他俩的女儿。”
白衣女子也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身上的杀气已经潇然无踪,她道:“其实我并不恨他,我也并不想杀他,我只是想找到这个人,问问他,为什么当年留下了我父母。”
她喝下一杯酒,流下两行清泪,继续道:“是不是已经看出我母亲有了身孕,所以动了恻隐之心,可是,我真的想问问他,他可知道他的恻隐之心让后来的一个小姑娘活的有多么艰难,二十年,人有几个二十年,在我最好的二十年,除了练功,便是被鞭打,除了练功,我没有任何的自由,尤其在我母亲生下我之后便去世,我父亲仿佛将所有的怨恨都倾泻在了我的身上,甚至在我十六岁时喜欢上的人,也被他知道后,在我面前活活被他……”
她闭上了眼,眼侧像是雨天的屋檐。
夏南走了过来,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递给她道:“所以你拼命的练,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报仇。”
白衣女子道:“也许吧,但我并不想杀他,不管我能不能,我其实只是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放过我的父母,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的半生被父母所毁,我父母的半生被他所毁,所以我只是想问问他,是不是他觉得那样做,是对的。”
刀客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仍是一脸漠然,他举起酒杯,又放下,半晌之后,他缓缓道:“他死前,说过一件事。”
其他人未说话。
“他是个孤儿,还是婴孩时被他的师父在荒郊捡回,受其教诲和抚养,学了一身的武功,他的师父一生孤僻冷傲,中年之后,看透红尘,于是厌世不出,他后半生未曾与人交手,因为他觉得没有人值得他出手,他不屑这人世的纷扰,同时,他也不认为他有权伤害任何生命,虽然他的武功已经到了高绝峰巅、难以形容的地步,却厌倦了和人交手,这千星剑法乃是他自己独创,最后一招,乃是他对这人世的态度和一生的写照,他虽然跟随师父习武之后,隐隐在剑法有青出于蓝之势,却始终无法习得那最后一招的精髓,直至成年才略有领悟,随着年龄成长他对那剑法和他师父武功也有了更深的了解,他自己也就变得更加孤僻和悲戚,他觉得,人生,只不过是一场悲伤的幻梦。”
他长长叹了口气道:“也就在那种情况下,他习得了那一招天回北斗挂西楼,也就在使出那一招后,他的师父也和他说出创造这一招的心境和想法,那是剑谱中并未写到的,因为不了解其中之意的人即使看了也无从理解。”
“即使如此,他当时也还是并未非常明了那种深刻,和对人生深深的看透般的绝望,”刀客看着窗外接着道,“直至魔教余孽出世,他也是在许久之后初入江湖才听闻,立刻找他的师父诉说,得其允许火速前往阻止,普陀血战,他一战成名,名声,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不喜欢,他则是不喜欢的那一类,他被盛名所累,却又难以遁形,魔教虽然暂时寂灭,但他知道,并未全部消灭,他就像是一颗孤星,虽然不愿为人所知,但他的光芒必须仍旧照射,他在,群魔只能隐于暗处,可他很痛苦,他处在人群中,比一个人时更加孤独和茫然,一个保护着众人的人,却时时忍受着这种煎熬,那是很多人永远都无法了解的痛苦和无奈,所以他回去了,找他的师父,可是,他的师父没有见他。”
刀客笑了笑道:“而且永远都没有再见他,只是在门口写了那句天回北斗挂西楼,他便呆呆的坐在那里看了五天,然后他有所领悟,幡然离开。”
苏千山和白衣女子同时望向他,他到底明白了什么?
尤其苏千山,眸子中忽然像是有了火焰,是不是他仍然还不甘心着什么呢。
刀客道:“西楼在人间,千载变缓不定,唯有北斗在星空,遥指北天,冷然相望。他的师父,将剑法交给了他,也将他看待人世的态度交付了他,但人生,是要他自己去经历的,他的师父就像是北斗一般在夜空看着他,人活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解释,更不需再找他请教,因为能教给他的都给他了,但人就像是孤星一般,只能孤独的活着。所以当他明白了这个便离开了。”
苏千山默然不语,原来并不是什么武功心法和精髓,竟然只是讲了一番孤独和人生。
白衣女子却泪流不止,然后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然后喝完一杯酒向刀客道谢,然后飘然而去。
苏千山呆呆的看着她离开回头问他:“你之前并没有和我说过这些。”
“你并没有问过我。”
“可是,简夜悬为什么在回去找他师父之前就能练成那一招?”
刀客眼里流露出淡淡的落寞,随即笑道:“这个,我也没有问过。”
然后苏千山也走了,白衣女子应该不会杀他了,而且,她也不会说出他的真实身份,所以他也走了,他可以继续背负着七星剑客的盛名,继续带着迷茫,享受着尘世的繁华和浮名,只不过,他的后半生都将伴着些虚无和茫然。
那刀客坐在那里,看着湖水不言不语。
夏南走到桌前道:“我好像也明白了。”
刀客笑了,道:“什么。”
夏南道:“明白为什么苏千山练不成那一招。”
刀客道:“哦?”
夏南道:“当他问出为什么简夜悬能练成那一招的问题时,他就注定是练不成的。”
刀客看了她一眼道:“哦?”
夏南坐下道:“夏虫怎可语冰。”
刀客笑了,并不是苦笑。
他起身忽的跃出窗外,夏南连忙道:“你等等。”
刀客没有回头,只是轻飘飘的落在莲池中的一叶小舟上,那是夏南的伙计采莲的小舟。
夏南回身拿来笔墨纸砚,她竟然对丹青颇有造诣,不时之间,一副月夜莲池泛小舟的墨图已经画好,然后她又换了一根狼毫,然后道:“我想问你两个问题。”
刀客回过身,点了点头,他的眼睛依然亮的像是月光。
“你,那几年都去了哪里。”
刀客不明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回答道:“塞外,牧马,吹笛。”
夏南然后又问:“那女子第一次找他比剑,你可知道,你在哪里。”
刀客眼神有些异然,还是答道:“当然知道,我在附近。”
夏南笑了,那种笑,是比月光更加皎洁的笑,她觉得,她终究是等到了。
然后她轻轻在画下方题了一行字,然后将笔和画一起抛了出去,刀客身影如风,却又像是未动一样,他展开图画,看到了莲池,看到了小舟和月光,也看到了窗间的影子,还有那一行字。
“我的下联已经写好了,你能不能,”她忽然有泪如露珠般流出,“能不能,把上联,把我,一直……帮忙填上?”
刀客没有抬头看她,他没有将画拿下,一直用画挡在脸前,许久,他点了点头,然后在那句诗上方留下的空白处写了另一行,他吹了吹画上的字迹,然后将画小心翼翼的卷起,看向她,她看到那一双眸子,亮的像是月光照在了清泉之上。
夏南忽然看着湖面道:“你会不会可惜。”
刀客出神的看着夏南,也笑了,道:“我的刀,在我手里,所以不可惜,”他顿了顿又道,“我只有这把刀。”
夏南未语。
月光依然,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