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川此刻正坐在刀削面馆。
喝着热茶,吃着花生米。
茶是刚泡好的,花生米是刚炸好的,对面坐着的是简思南。
青鸦虽然是个老混子,但并未忘记当日简思南那一句托付,所以巴川就来了,他一向是个不喜欢让别人失望的人,当然,这样的时刻,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肯定是不需要其他人的,所以掌柜的黑蚁就被支走了,因为他一定要走。
他不得不走,因为青鸦和巴川看到了西门鸡鸣,或者说,看到了西门鸡鸣带走了谢剑回,而谢剑回是受伤昏迷的谢剑回,更为关键的在于,青鸦认出了那个跟在西门鸡鸣背后的人秦离渊,以及他们去的方向。
秦离渊的身上背着一个大的布袋,西门鸡鸣则像是抓小鸡一样单手拎着谢剑回,就这样,三个昏迷的人被两个清醒的人带着走向庞连通的羊杂碎铺。
于是青鸦和巴川当即分开,青鸦对见鬼的刀削面馆自是没有任何好感,而且在那里也没有像是简思南一样又好看又会做一手好菜的姑娘等着他,他也知道自己到了刀削面馆会不会又被剥层皮不敢肯定,但肯定是没人给他泡茶、炸花生米的。
毕竟他上次去刀削面馆的时候大家都不太愉快。
所以巴川一个人去了刀削面馆,这个至今都难以摸清的地方,这是他第三次来,他也记得第二次是和青鸦还有谢剑回一起来的,这里却像是个空寂的坟墓一般,而这次他过来,刚到门口未等敲门,门已经开了,开的恰到好处,而且还有一股熟悉而淡雅的香气一闪而逝。
门开的刚刚好,她转身也转的刚刚好,巴川在进门的时刻,刚好只看到简思南的背影,一身水绿色的长裙飘然,一袭长发在腰间轻动,一缕幽香似有似无,让整个刀削面馆仿佛变成了当年西湖边的风荷楼。
巴川走近厅堂,站在门口,首先映在眼帘的依旧是挂在墙上的四十四道写着菜名的檀木牌,桌椅板凳、酒坛陈设一如往常,仿佛从他上次来后就再没有任何变动,只不过是少了伙计和酒鬼。
简思南在端出花生米之前甚至都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了一个字:“坐。”
巴川当然很听话,他听话的时候比任何一个乖孩子都要讨人喜爱,一如当时他初次见到简思南跟着她走过那道惊险的长廊一般,既不回头、也不停下,像是一个跟着父母逛街的乖孩子,所以他不仅活的好好的,而且还吃了简思南的鱼,喝了她的酒,今天还能继续坐在这里吃着她亲手炸的花生米。
简思南依然如当日般清雅淡然,一双眼眸灿然流光,让巴川短短一瞬忘了自己为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
简思南道:“好久不见,何以今日到访。”
巴川道:“佳人之约,不可辜负,今日得闲,所以就来了。”
简思南道:“那很好,恰好,我今日也稍有余闲。”
巴川道:“敢问思南姑娘平日忙的时候做些什么呢。”
简思南淡淡一笑,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道:“不是每个来这里的人都像你一样的。”
巴川也笑道:“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简思南道:“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其实有时候也没什么分别。”
巴川道:“因为不管是什么人,来到这里,都有一个共同点,起码是你们认为的共同点,所以不管是否跟我一样,要么生,要么死,只不过生者除疑,死者无怨,好坏,也确实没什么区别。”
简思南眼波流转,饮茶一口道:“你知道了。”
巴川道:“只不过是恰巧想到罢了,不过,知不知道也没什么关系,现在这个对我、对你们来讲,应该都已经不重要了。”
简思南道:“所以你来了。”
巴川道:“对,我来了,而且,好像你知道我要来。”
简思南道:“我本来就在等。”
巴川道:“你知道我会来。”
简思南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巴川苦笑道:“但其实我并不太愿意来的。”
简思南道:“这个地方,无论是谁,来过一次都不想再来的。”
巴川道:“但我在这之前来过一次。”
简思南道:“我知道,你带了两个朋友,两个来过的朋友。”
巴川道:“但上次来这里没有人。”
简思南道:“这里不接待同样的人来第二次,也不喜欢来那么多人。”
巴川道:“幸亏也没什么人喜欢经常来的,那看来我是破例了。”
简思南道:“因为你是我邀约的。”
巴川道:“姑娘发此邀约一定不是单单为了给我泡杯茶炸一碟花生米的。”
简思南道:“如果我说是呢。”
巴川道:“那我喝完茶、吃完花生米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简思南道:“当然,悉听尊便。”
巴川扬起眉道:“姑娘可不准反悔。”
简思南淡然一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巴川点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简思南道:“难道来之前是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巴川一口喝完了杯中茶,砸了砸嘴道:“五行教的事你们知道多少。”
简思南眼神中明显有些异样,斟字酌句般道:“了解的不算太多,但也绝不少。”
巴川道:“肯定不少,因为你们来这里本就是因为五行教,我想,我没有猜错吧。”
简思南似笑非笑的看着巴川不置可否。
巴川道:“在这里我见过的人不算太多,却也不少,最近也发生了不少事,难免会胡思乱想。”
简思南道:“想得太多,往往睡不好的。”
巴川道:“是啊,所以自少年时记起,我好像就没有好好睡着过几次。”
简思南道:“看来最近你又睡的不太好。”
巴川道:“的确是想了不少,记得刚来这里时,那位凝水为珠的酒鬼兄,当时我还有些诧异,为何三气居的嫡传弟子会跑到这里喝酒,还有那位棍神苗尽山苗老爷子,虽然他的姜爆麻鸭确实做得不错,但他并不是厨子,至于思南姑娘,更是不言而喻,生在莺飞草长的江南,竟会不远万里,来到这边关大漠,掌柜的黑蚁我还没有想到是谁,但想必,也不是本地人吧。”
简思南不动声色,好似巴川想到这些她并不觉得惊讶。
巴川接着道:“之后,当惊雷锏落到大小姐的手里,惊动了五行教主西门鸡鸣来取时,两边人马齐备,可以说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简思南忽道:“我记得你出手了。”
巴川道:“不错,我出手了。”
简思南道:“看来你当时并不单单是为了弄清楚那里有多少人。”
巴川道:“有多少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的人是什么人。”
简思南道:“你当时说的话,我也听到了。”
巴川道:“你果然也在。”
简思南道:“我不在,但我知道。”
巴川点头道:“所以从那时起,我便发觉一直抓不到的那条线开始有了眉目。”
简思南道:“我就知道一定瞒不过你的。”
巴川道:“噢?”
简思南道:“你并不是脑袋。”
巴川一愣,随即展颜道:“不错,我不是一个脑袋。”
简思南道:“人的脑袋没了,人就死了。”
巴川道:“只有脑袋还在身上的时候,才是能吃饭的脑袋。”
简思南道:“所以你虽然不再担任六扇门的总捕头了,可是能够担任总捕头的本事并不会因此消失。”
巴川道:“所以你在等我来。”
简思南道:“反正你一定会来。”
巴川道:“我来了又能怎样呢。”
简思南道:“那你今天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巴川道:“本来是为了确认这件事,但看来你已经默认了,然后我为的是,两个人,两个人的消息。”
简思南道:“那两个人,恕我不知。”
巴川点头道:“无妨,能和姑娘今日相见,已是一件平生幸事。”
巴川又吃了一颗花生米,眼光掠过简思南。
简思南仍然平视前方,依然幽静淡雅,仿若出尘仙女。
巴川道:“不知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简思南道:“既然你已经猜出我等意图,那自然是继续奉道除恶,不然还能怎样。”
巴川微微一笑,好似嘲讽,又似失落。
就在此刻,一个身影迅速进了刀削面馆,身影未到,急迫的声音已经传来:“谢剑回没事,但西门鸡鸣不知何处。”
巴川看着有些气喘的掌柜的道:“为何只有掌柜的一人回来?”
黑蚁坐下来喝了口茶将他所见所闻之事全盘托出,尤其那魔刀银针竟是谢剑回亲生父母之事,以及其后双双身死,巴川也始料未及,不觉呆了一呆。
黑蚁随即与简思南眼光触碰一瞬道:“看来其他的事情,差不多你都知道了。”
巴川迅速恢复了冷静,看着黑蚁道:“如果你们聚首于此,是为了剿灭魔教余孽,以免魔门死灰复燃涂炭生灵,那么,最早发出此消息的人我想知道是谁。”
黑蚁道:“你应该猜得到。”
巴川道:“如果确实是那位总瓢把子庞连通,他如此苦心经营多年,却坐看五行教不断壮大,你们不觉得这件事很是蹊跷吗?”
黑蚁道:“当然,我等当时也持同样的猜疑,但总把头告诉我们,他之所以一直犹豫不决,便是用了很多年的时间去调查,五行诀是何人所著,到底是异域奇功,还是魔门流出的功法,抑或是某位武林异人所写,因此花数年时间遍寻天下,然则线索甚少。”
巴川道:“按照大小姐西门花落和青龙所言,你们总把头是为了阻止西门鸡鸣去做那五行齐备、飞升天上的荒唐事,而且我当时也有疑问,如果真是如此,他为何不将西门小花偷来的五行诀随手毁掉,现在看来,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黑蚁道:“那五行诀说实话我也知道,是青龙曾和我说过不少,的确是异人妙想,另辟蹊径,功法之诡异颇似邪道,加上其后所写五行齐备、飞升九天更是有些荒诞不经,难免令人生疑。”
简思南忽道:“若是单单凭这五行诀也不可能让我们都聚来此地数年,只不过是因为发生的另外几件事,令人不得不信,此处极有可能便是一处魔教余孽残存之地。”
巴川道:“虽然这几件事不知道是什么,但我想到一件恐怕与此有关,就是在我初来此处,还是老马告诉我的,说是在近十年前曾经发生过一起离奇事件,那时沙河镇还是一片繁华,在一个中秋之夜当地人赶花灯,却忽然听到了奇怪的笛声,这笛声不仅如同西门鸡鸣那夜的笛声般致多人吐血身亡,还引得多人神智混乱、行为癫狂,也正是因为那件事,沙河镇才慢慢没落了下去,这件事虽只听老马提过一次,却一直很难忘记,而且此前我曾经将这件事和谢剑回、青龙都提起过,但他两都保持缄默没有说话,所以你们要说的几件事中,可否与这件事有几分关联。”
黑蚁道:“不错,这确实是其中一件,若是从头讲起,这应该是第二件。”
巴川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道:“我还想起一件可疑的事情,当然,很有可能是我多虑了。”
黑蚁道:“你且说说看。”
巴川道:“老马当时跟我讲述这件诡异之事前,还聊了聊他年轻的时候,那会儿沙河镇繁华之至,他当时与几个朋友去逛窑子,里面有些异域来的女子身体柔弱无骨,身如蛇形可盘绕在客人身上,极受欢迎,但据我所知,身体可到达如此境界,绝非常人。”
黑蚁和简思南听后都不禁动容,巴川便知自己所说一定是正中下怀了。
黑蚁点头道:“你见识广博又心细如丝,老马这随意一说不曾想却让你察觉出了异样,不错,这还是我们花了不少时间在此处多有打探才发现的,此种功法,本源于天竺秘教婆罗门,千百年间不仅成为健体之法,更流入周围多国,其中不乏中原武林中人,魔门更是不遑多让,而且也仅仅在魔门中发展成为了集养气、凝神、回元、修身为一体的秘法,那时恰好也是魔教被剿灭数年之后,可能是魔教余孽混入关外以求图谋。”
简思南接口道:“同时那几年也差不多也可能是西门鸡鸣得到五行诀的时候。”
巴川听到此句心间悚然一动。
黑蚁道:“这是总把头在之后和我们推断而出的,他和西门鸡鸣相识于年方十八九岁,如今总把头年逾不惑,西门鸡鸣年长一岁,他二人在近二十岁时因故闹翻敌对,西门鸡鸣也是在那之后开始显出五行诀的招式,而且算来,也与老马父子遇到的那次中秋惨事大致相吻合。”
巴川道:“所以你们怀疑那五行诀是西门鸡鸣从魔教余孽手中得到,那次中秋的惨事很可能便是他练功走火入魔或者性情失控时做出的,而且记得青龙那个老混子说过西门鸡鸣因为练功变的性情大变。加上你刚才也说过,魔刀银针临死之际和你讲述西门鸡鸣情绪失控而伤人,还打死他们的儿子,因此这二人才叛出五行教投奔了你们总把头。”
黑蚁道:“这也是我们查探多年,于此地一直徘徊不定的原因。”
巴川道:“西门鸡鸣很可能入了魔教,或者练了魔教的武功,但一直得不到确切的证据。”
黑蚁皱眉点头。
巴川道:“但若说到此,我还是有些费解之处,就算你们查明了西门鸡鸣便是入了魔教又能怎样呢,其教中高手不少,而且如果真的与魔教有勾连,其中必然不乏魔教余孽,西门鸡鸣的身手我也领教过,恐怕放眼天下能与之匹敌的人并不多。”
黑蚁道:“所以总把头才经营多年,招徕群雄于此,便是为了应对一旦确认他为魔教余孽,便群起而除之。”
巴川道:“那为什么西门鸡鸣当夜拿走惊雷锏你们不加阻止呢。”
黑蚁道:“那夜,变数太多了,首先我们没想到大小姐会说出只要西门鸡鸣来就把惊雷锏给他的话,而且没想到西门鸡鸣会来的那么快,二来西门鸡鸣手中的五行诀已被掉包,我们有恃无恐,如果非要和他在惊雷锏上较真,恐怕会激怒西门鸡鸣,他一定会引发大规模的血拼,不论是总把头,还是天狼部族,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你也看到了,当时他吹笛一曲,不分敌我,除了我们几人,其余人心脉皆被震断,惨死其中,便是他在敲山震虎,让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巴川道:“如果是这样,那倒是也尚可理解,但魔刀银针去暗杀大小姐又是怎么回事。”
黑蚁摇头道:“他二人基本上只听命于总把头,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们也尚不清楚。”
巴川沉默半晌忽道:“你们,有多久没见过庞连通了?”
黑蚁和简思南虽不明白为何巴川这样询问,但还是答道:“有半年未见了,因为他并不在沙河镇,他主要所在之地是为沙州城,有时也会在西安府小住,平日若有指令多数为派人告知或者飞鸽传书。”
巴川又问:“金鬼被五行教阴阳二使抓住,到现在你们好像也没什么动静,你们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
黑蚁道:“怎么讲?”
巴川神情变得严肃道:“你记不记得此前我和青龙在惊雷锏那次交易之后的晚上,就是你告诉我们金鬼落在阴阳二使的手上那次。”
黑蚁点头道:“当时你们二人猜测金鬼做了什么苟且之事建议我仔细查探他杀赤蝎、出逃的原因,我当即回来便发了书信到沙州城,但总把头只是说原因尚且不明。”
巴川道:“那你有没有问,为什么你们总把头要写那封要挟信,就是西门鸡鸣如果不交出惊雷锏就杀了小花。”
黑蚁道:“也问过了,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惊雷锏落在了西门鸡鸣手里,所以希望他能顾及兄妹之情交出惊雷锏,但那件事你们也身在其中清楚的很,不过是场闹剧。”
巴川想了想道:“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简思南看着深思的巴川道:“我觉得你是不是在怀疑庞总瓢把子。”
巴川本想将和青鸦、大小姐谢剑回说过的关于庞连通可能也会修炼五行诀的疑虑说出来,但他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二人,难以说出口,这些事情看似逐渐清晰,但又峰回路转让他拿捏不定,此刻,他忽然很想见到大小姐。
他相信,大小姐忽然前往噬魂谷,并且还遭人暗杀,一定是有原因的,既然大小姐没死,那么她此刻一定知道些什么。
而且知道的还是他急迫想知道的东西。
巴川道:“怀不怀疑已经不重要了,可能,接下来要发生很多事是真的,如果,我是说如果,西门鸡鸣和魔教的人瓜葛不大,你们是不是就要离开了。”
简思南和黑蚁对视一眼,二人眼神中颇有些难言的复杂,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然后他也并未继续追问,喝完剩下的茶,匆匆离去了。
他并未说自己要去哪。
也许他们知道,也许不知道。
简思南直到他走出门,才抬起头看向巴川,看着他的背影渐去渐远,那一脸近似冷淡的面容像是初春的融雪,仍有凉意,渐向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