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贸易理论确实是正确的,从宏观上来看,这样的政策确实最能促使总体利益的最大化。但是,达到这一最优化状态是需要时间的,在之前会发生什么事呢?
具有先发优势的工业国家在贸易中赚取了更多的利润,从而能进一步发展工业、降低成本,而农业国的工业则受此压制,难以自发发展起来,只能转而生产低附加值的原材料,差距越拉越大。直到两类国家的财富有了天壤之别,农业国的人力成本有了比较优势,工业才会向那里转移。在这之前,是典型的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在这样的背景下,德意志经济学家(那时德意志还只是个地理名词)弗里德利希·李斯特提出了“保护贸易理论”。他指出,一个后发国家应当提高工业品的关税,以保护本土工业的发展。这一理论看似与重商主义一致,但实际上内核已经完全不同了。
李斯特实际上是认同自由贸易理论的,认为这是达成效率最大化的真正方式,只是通向最大化的道路相当坎坷,因此应当保护自己的工业进步,加速通往最大化的速度,在工业发展起来之后,就可以撤销保护让国内工业走出去自由竞争了。
在这一理论指导下,一个国家在外部贸易中,应当对弱势产业进行保护,强势产业则放任自由竞争;而在内部贸易中,则应当尽可能地促使自由流通和竞争,以让资源配置最大化地自发优化。这样的理论更为符合实际,契合后发国家的需要,因此影响力越来越大。在英国之后崛起的国家,几乎全部奉行这套理论,一直到21世纪也不例外。
东海关税同盟的关税制度,就是在这样的理念指导下制定出来的。其实说实话,以东海工业的领先地位,应该奉行自由贸易理论才对,但是受客观条件限制,一来他们无法强迫别人免除关税,二来在其他经济体不计人力成本的封建经济模式下,他们那点初级工业产出的产品很难说有什么价格优势,所以还是先把自己保护起来的为好。
处于这种税制之下,从事海贸的商人们为了趋利避害,自然会减少手工商品的输入,转而更多地输入东海市场更需要的低关税物资。当然,由于税率整体仍然不高,而当前的海贸利润和运费都偏高,所以也未必完全会如意。
辛守成今天带来的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在这个原则指导下挑选出来的,其中金属完全免税,其他的虽然税率不算低,但利润更高,就算扣了税仍然合算。
不过,其他人就未必有这种远见了。
在谈妥了实物税与货币税的缴付比例之后,辛守成将剩下的事情交给了账房,自己又下船逛了逛。
在码头不远处,他偶遇了一伙来自常州的海商,刚打了个招呼简单介绍了一下,对方就不禁抱怨了起来:“真是倒霉,走的时候不知道这事,来了这边才发现丝绸的抽解都到两成了,这东海国打赢了仗,底气足了,心也真是黑了啊!”
原来此人家里是经营丝绸布匹的,这次带了一大批各类丝绸来。他的眼光其实挺准的,本来,从南方往北方运丝织品并不是一个好生意,因为山东本地的丝绸产业就相当发达,南方丝绸竞争力不大,一般只运些高端产品来丰富市场。但是去年大战后,原先北方丝绸的主产地东平、济南大受影响,东海国发了战争财,消费能力又有所上升,所以趁机运批价廉物美的南方丝绸过来应当能大赚一笔。
实际上确实也没错,今年胶州的丝绸行情确实很好,供货量大减,需求量却下降得不多,价格暴涨。一般的绢达到了四五贯每匹,而上等的绸更是奔十贯去了,相比常州的拿货价几乎翻番了。而且受去年的萧条所吓阻,像他一样大胆往北运丝绸的海商并不多,他带了六千多匹过来,随便算算都有几万贯的赚头。但是没想到新鲜成立的东海关税同盟下手这么狠,一下子给丝织品定了20%的关税,从他手中扣去了好大一块利润,怎能不令他心疼呢?
丝织行业不是东海重点发展的行业,但是因为利润高,和棉布又有一定的替代性,所以归属到了奢侈品行类,适用20%税率,还必须用货币缴纳。他这次就一下子要出几千贯的税钱,只能先把货押在海关等出手了一部分再缴税取货。当然,就算扣了税钱,他依然算是大赚一笔了,但谁会嫌自己赚钱多呢?
辛守成陪他感叹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拿出那本税目手册,翻了几页,指着上面说道:“等等,赵兄,这上面不是说,进口丝绸若是再出口,可是凭票退税吗?”
虽然施行了贸易保护政策,但胶州本身是个重要的转口港,为了不妨碍这一部分的转口贸易,所以转口货物可以退税。具体来说,不同商品的退税率不同,像棉布这类在本地亦有大量产出的商品由于监管困难,所以不退关税,而丝绸这种普通商品则返还已纳税额的50%,相当于实际税率10%,比起过去保持不变。
“赵兄”点点头,说道:“刚才那税吏确实跟我这么说了,但是我就一海商,难道还能再走陆路运去西边‘出口’吗?所以没办法,这钱只能让本地坐商赚去了。”
“哦,原来如此。”辛守成想想也是这么回事,但是琢磨了一下又想到了什么,问赵姓商人要了丝绸的税票一看,上面有“凭此票退税,有效期九十天”等字样,于是笑着说道:“赵兄,此票认票不认人,你大可托付有‘出口’生意的熟人去兑了,或者卖与坐商,就算赚不回来,至少也能小有贴补嘛。”
赵姓商人眼前一亮,感觉是个好办法,立刻对辛守成做了个揖说道:“多谢辛兄指点,确实是条路子!噫,只是可惜,这一年到胶州的丝绸不知道有几万匹,其中再出口的不知道有一半没有,行市又被本地商会把持,就算税票能卖出去,想必也卖不出什么价去。不过有一点是一点吧,还是多亏辛兄了。”
辛守成又陪他唏嘘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向他打听了一下江南丝绸和生丝的行市之后,就匆匆告辞,向海关大院走了过去。
进院之后,他左右简单看了一下,走到门口右侧的“咨询台”,朝后面一个清秀的书吏问道:“这位秀才,我想问一下,关于丝绸退税的事情,我该去哪个衙门问?”
书吏客气地说道:“不知是什么问题?简单的我这里就可以解答。您是进口了丝绸要转口吗?只要出关的时候出示相应的纳税凭证就可以了。”
辛守成心里暗暗感叹了一下,这东海海关就是比朝廷的市舶司要好说话多了,于是随口诌道:“不是,我是订了一批北绢想带回去,于是先问问这边的规矩,丝绸退税是凭票即退、认票不认人的对吧?若是出口的货跟税票上的原货有差异该作何解?”
书吏想了想,说道:“有差异亦无妨,只要确实有丝绸出口,且货值对的上即可。”
辛守成收获了满意的答案,面露喜色,刚要告辞离开,又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秀才,我记得,在东海国内开店雇工,是要去注册什么公司的是吧?”
书吏一愣,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不过他虽然是税务部的人,但对于商务部的注册公司制度也有一定的了解,于是顺口解释道:“不一定非得注册,但是注册之后好处颇多。一来可以把名号留在公司名录里,旁人拿了册子便能寻过去;二是注册之后,倘有旁人冒用你的名号或手艺,你便可去法院控告他,为你维权;三嘛,这还有个‘有限责任’的好处,即便经营不善,闭店清盘,也牵扯不到其他的身家。当然,我对此也不是太熟,说的也不一定对,你要是有兴趣,可去胶州城东‘东海商行’详询一下。”
辛守成一听,顿时心里就有了底,连连表示谢意然后告辞了。
他出门之后,又去公告板上看起了市场行情,特意寻找到了各类丝绸和生丝的价格,越看越是满意,感觉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商机。
丝绸布的进口税率是20%,但是生丝只有5%,而且生丝与成品布之间还有不小的差价。若是进口生丝,在东海国织造成绸布,在本地出售,不是有着巨大的利润空间吗?若是能把产品出口,到时候再低价收购一些进口税票过来,顿时又是大赚一笔退税啊!
他越想越觉得靠谱,恨不得马上行动起来。
此前,他曾经趁地价便宜,在中央市北部购置了三十亩地,作为家族在北边的后备之地。不过一直没怎么用心经营,只租给邻居收取一笔象征性的租子,让地不荒下来。现在看来,正好可以用来开办一处工坊嘛。一份稳固的产业,怎么不也比虚无缥缈风险巨大的海贸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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